都說小別勝新婚,跟鈺兒雲兒久別重逢,韓平安真不想離開下葉王莊。
可大戰在即,他這個“葉勒王”不能沉醉在溫柔鄉。
天色一破曉,就跟依依不舍的鈺兒雲兒道別,跟路過下葉王莊去大都督府行入學禮的耀建州學第九、第十和第十一學童隊的近兩百學童一起回白沙城。
三個學童隊的先生都是蘇達幫著解救回來的老府兵,早把他這個大都督府長史當作了再生父母。今天竟有幸與長史同行,三位老人家激動不已。
為展示這一個多月的教導成果,走了一路讓學童們背誦一路書。走走歇歇書聲不斷,三個學童隊相互攀比著,生怕被比下去。
會道家拚音的人太少,短時間內無法普及,只能讓老府兵用老辦法教學,讓學童們死記硬背。
本以為學童們能聽懂大唐官話、能識幾個字就不錯了,畢竟時間太短,並且主要是早晚學習,白天要上“勞作課”。
沒想到學童們進步很快,不但能聽懂大唐官話,能把刪減過的《三字經》、《百家姓》背下來。第九學童隊這會兒在背誦的,竟是更長更深奧的《蒙求》。
“王戎簡要,裴楷清通。孔明臥龍,呂望非熊。”
“楊震關西,丁寬易東。謝安高潔,王導公忠……”
這是大唐學童的啟蒙書,四言韻文,天文地理,歷史典故,上至遠古傳說,下至隋唐兩代,無所不包。
只是太長了,光歷史典故就六百多個。
韓平安覺得很不可思議,下意識問:“王先生,他們是怎麽背下來的?”
上葉王村的村正兼第九學童隊的先生王長儀,連忙拱起手:“稟長史,其實真正能背下來的也就七八人,別的學童都是跟著背的。”
“那七八個學童又是怎麽背下來的。”
“他們大多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也大多是來自各部的奴婢。長史曾說過讀書改變命運,他們刻骨銘心,所以學的很用功。”
“原來如此。”
韓平安微微點點頭,沒有再問。
相比學業,韓平安更高興看到這些奴婢學童的變化,跟一個多月前完全不一樣。
剛被送來的那會兒,他們眼神呆滯,死氣沉沉,真像行屍走肉。
而現在他們的眼睛裡有神兒了,甚至能看出他們對有機會背書給自己這個長史聽而激動,對能去大都督府行入學禮充滿著緊張好奇和期待。
王長儀以為剛才說錯話了,連忙道:“稟長史,這些學童都很懂事,他們知道長史對他們的好,也知道長史不想讓他們回去做奴婢。更知道他們的主人不把他們當人,而是當作牲畜,當作了財物,要是不回去,他們的主人就會造反。”
“是你告訴他們的吧。”
“稟長史,卑職還真沒說過這些。年紀小的不懂,十五六歲的個個都懂。”
王長儀生怕韓平安不相信,又小心翼翼地說:“我們第九學童隊又是混編的,學童中有四個來自軍城屯城,六個來自葉勒城,三個來自蘇達部,還有八個一入學就脫去了奴籍。他們會相互議論,許多事不需要卑職說。”
九個脫去奴籍的學童,就是大都督府原來的“直屬奴隸”。
一入州學就脫去奴籍,這就是讀書改變命運的真實案例。
韓平安想了想,低聲問:“那些來自各部的學童,對一個月之後要回去繼續做牛做馬有沒有怨言。
“他們自然會有怨言,
但不是對長史,而是對他們的主人。” “只是有怨言?”
“不止。”
王長儀回頭看看身後,笑道:“這些孩子聰明著呢,怎會不明白長史的苦衷。尤其軍城屯城和蘇達部的那些娃,這些天總是背著卑職給那些來自各部的同窗出主意。”
韓平安笑問道:“什麽主意?”
“什麽主意都有。對他們而言回去就回去,沒什麽好怕的,不就是吃苦麽,誰沒吃過苦,誰又沒遭過罪?
何況現在都是州學的學子,那些小首領雖然不把他們當人,但一樣需要能寫會算的人做事,不然也不會花錢雇粟特文書,回去之後只要裝作恭順,可以做很多事。”
王長儀頓了頓,又笑道:“總之,有長史您給撐腰,有這麽多同窗幫襯,他們想翻身做人只是早晚的事。”
“他們知道隱忍?”
“卑職也是做過奴婢的人,奴婢最能忍。”
能想象到,這位老先生雖然沒跟那些學童明說,但肯定沒少給那些學童洗腦。
韓平安發現老爹太知人善任了,竟能想到讓這些本就對自己感恩戴德的老府兵做先生,他們教導出來的學生自然也會對老韓家感恩戴德。
之前還擔心現在給眼前這些學童希望,再過一個月他們又要絕望,現在看來沒必要擔心。只要把希望的種子播下去,肯定會生根發芽,乃至茁壯成長。
聽著郎朗的書聲,不知不覺就到了白沙城。
剛剛過去的這一個月,大都督府幾乎每天舉行入學禮。
今天的入學禮跟之前的入學禮又有所不同,葉勒部的十幾個小首領全來了,安彌善早有準備,讓親衛先帶學童去換上新衣裳,王長儀等先生趕緊跟去給學童們正衣冠。
一切準備妥當,鼓樂聲響起。
近兩百學童在先生的帶領下有序進入大殿,躬身拜見守捉使和韓長史。
韓平安也跟老爹一樣接過筆沾上朱砂,挨個兒在學童額頭輕輕一點,這就是朱砂開智,然後跟老爹一起領著學童拜聖人。
韓士枚自然要說幾句,他引經據典,抑揚頓挫。
韓平安都不知道老爹在說什麽,更別說那些學童了,但從未見過大世面的學童早被這隆重的儀式給感染了,竟聽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接下來是考校學問。
三位先生挑選出最聰明的娃背書。
當一個娃背到“唐劉晏,方七歲。舉神童,作正字”的時候,韓士枚的嘴角不禁抽了抽,韓平安看得清清楚楚,暗想被傷害到了吧。
人家七歲就做正字,你滿腹經綸二十幾歲才做上的……
考校完學問,賜筆墨紙硯和論語等書籍。
這不是每個學童都有的,想全送也送不起,只有學問好的才有資格受賜。
完了讓親衛帶學童參觀大都督府。
曹勿爛留下的那些大象、獅子等珍禽異獸想賣都賣不掉,殺了吃肉又可惜,只能養著。現在變成了動物園,正好讓這些學童開開眼界,漲漲見識。
最後一個環節是賜宴!
不但有肉而且有酒,只是酒一人只有一碗。
大多學童之前連飯都吃不飽,更別說跟主人們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再加上之前的儀式,讓這些他們真正知道什麽叫讀書人的體面,什麽叫風光。
烏達木等小首領實在不想跟卑賤的奴婢一起吃飯,更見不得卑微的奴婢假模假樣,可面對韓士枚和韓平安只能先忍著。
吃完飯,三位先生領著學童再行大禮,隨即躬身退出大殿。
韓士枚跟一眾小首領寒暄了幾句, 起身離席回守捉府。
韓平安恭送走老爹,回到主位說起正事。
“吐蕃犯我葉勒部的事各位首領都知道了,葉勒鎮和守捉城征召我葉勒部出兵討伐吐蕃的公文各位也都收到了。大戰在即,王將軍和家父正等著回復,平安不得不邀請各位首領來相商出兵事宜。”
“韓長史,據我所知,麻扎突襲的是突厥,不是我葉勒部。”
“烏達木,本長史正想問問你與麻扎塔塔究竟是何關系,你反倒先顛倒起了黑白!”
“我與麻扎塔塔是兒女親家,我兒烏圖木是娶了麻扎塔塔的女兒,但結這門親事時大唐正與吐蕃交好。我兒大婚之日,前任葉勒鎮倉曹參軍,也就是前任葉勒城主劉之善都去吃過喜酒。”
一個矮個子首領趁熱打鐵地說:“韓長史,真要是這麽論,那大唐天子與吐蕃讚普又是什麽關系?”
烏達木哈哈笑道:“是啊,大唐與吐蕃也和過親!”
韓平安笑看著他問:“這麽說麻扎部犯我葉勒部,與你父子沒有關系,你們父子對此一無所知?”
“沒關系,我父子確實一無所知。真要是有關系,我父子敢來白沙城嗎?”
“既然沒關系,那在討伐麻扎部這件事上,你們父子肯定會出兵,遇上麻扎塔塔也肯定會大義滅親了。”
烏達木早想好如何應對,抑揚頓挫地說:“如果麻扎部真犯我葉勒部,我烏達木就算戰死沙場也不會讓他們得逞。可現在麻扎部並沒有犯我葉勒部,只是突襲了一股突厥,沒道理讓我們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