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在人心?”
李酒兒低頭沉思道。
“所以歷朝歷代,鬼怪不絕,貞觀年間休養生息,國朝氣運蒸蒸日上,天下一片乾坤郎朗,諸多魑魅魍魎隻得蟄伏起來,可也從未真正消亡。”聽完許平安的話李酒兒也想通了一些關竅。
“而今鬼魅橫行也只是表象。”
“人,心亂了,才是大禍將啟的征兆!”
李酒兒提劍揮過將那些孤魂野鬼超度後喃喃道,本就是大唐體制內的一份子,自然知道如今朝廷真實的模樣。
“想那麽多幹嘛?”
“勤勉修行便是,”
“天塌下來不還有高個子頂著嗎?”
許平安對李酒兒的憂愁但也沒有多想,畢竟自己等級低微,雖然已經距離90級很近了,可想來還是抵抗不了那些傳說中的大妖魔。
只是看著那十幾隻煙消霧散的孤魂野鬼覺得有些可惜,蚊子腿在小也是肉啊,不過真要說起來李酒兒如此果決倒也沒錯,畢竟那些都是被勾來的賭徒,若是不處理,想來用不了多久這亂葬崗還得多出一群賭鬼。
“高個子頂著?”
李酒兒看著不遠處許平安那清瘦的身影,恍惚間想到了什麽隻覺得莫名的高大。
“好了,此間事了也該走了!”
許平安從懷中掏出火折子將之前的畫像點燃,墳頭上那堆冒著黑氣的五銖錢和那幾具腐爛的屍體也一同燃燒怠盡。
“前輩,要去哪裡?”
“我畫紙沒了,還得去城裡買上一些。”
“正好酒兒也要回城,”
“前輩若是不嫌棄便一同前往吧。”
“如此,也行。”
許平安點了點頭答應下來,和張屠夫道過別後騎上老驢往亂葬崗外走去,一旁撿了一條小命的李富貴沒有料想中逃出生天的慶幸,反而是望著那堆化為烏有的錢幣失魂落魄的癱坐在墳頭。
坐在驢背上的許平安回頭看了一眼頭髮花白滿身喪氣的李富貴,嘴唇張了張,最後還是什麽話也沒說,什麽事也沒做,講到底自己不是一個冷血的人,可也不是……
子時,月明星稀,
兩人沿著小路穿過密林來到富春江邊。
正所謂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而今的景致之美想來還要勝過後世吳桓讚留此句時幾分,許平安二人乘著竹筏在富春江面順流而下,借著皎潔的月光,一路上也算是見識了一番這江南富陽別具一格的奇山異水。
“前輩,到了!”
李酒兒看著前方的厚重斑駁的城牆開口道,眼下正值卯時初初天色尚未分明,城門外等候入城商賈,小販已經排出好幾裡的距離,富陽雖不及臨安城的富碩可靠著富春江的水運也稱得上是膏粱之地。
“那是緝妖司的人?”
隔著十幾丈的距離,城樓上的兵卒就已經看到了底下身穿官服的李酒兒,倒不是識人,只是這身衣服太過惹眼了些。
早些年間,朝廷成立緝妖司時,便定下緝妖司內命官及以上官員以異獸為製式官服,黑色雲錦為底,妝花紗為貼覆於外,上繡有一似羊,似牛,獨一角,雙目極有神之獸。
此異獸書中名為獬豸,以角觸之,能辨是非曲直,以司法之獸繡於之上,自然是想著以此清除天下妖魔鬼怪魑魅魍魎,諸多邪祟,還人世間一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竟是李命官!”
城下的兵卒看清李酒兒腰間的令牌後,更是不敢有絲毫不敢怠慢,
隨著領頭得一聲令下,手底下人快速清出一條路來。 “見過,李命官!”
城門開啟,
門洞內守城兵卒分為兩列等候在左右,他們雖不受緝妖司管轄,可看眼下這架勢比起對縣衙裡的老爺還要來得恭敬,其中權柄可見一斑。
“勞煩諸位了!”
李酒兒見狀倒也沒有推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坦然的享受著官職帶給自己的便利,可其中省下的時間和精力,自己也能做更多的事情回饋於民。
城內,
眼下正值驚蟄時節,乍寒乍暖,連帶著長街的青石板微微有些濕潤,磚縫間有青苔生長,給這古城添了幾分春色。
“賣糖人嘍!”
“好吃又好瞧的小糖人!”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柴米油鹽醬醋茶應有盡有,走街串巷販賣吃食,零嘴的小販也開始吆喝起來。
“前輩若是不嫌棄,買完筆墨後,酒兒自當備上薄酒宴請前輩一番。”李酒兒回身念叨道,驢背上的少年郎正啃著小糖人好奇的打量著街道兩旁的店鋪,似乎極少來這人煙稠密之地。
李酒兒仰頭望去時正好對上少年郎澄澈的目光,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宛如山間溪水一般清澈,不染凡俗的風塵。
四目相對,李酒兒愣了好一會。
算算年歲,
尋常民間女子大多及笄之年便嫁為人婦,
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春秋之時便流傳至今,得益於大唐民風開放,自己這般出身的女子也有了些許選擇的余地。
可到自己如今過了及笄,已然快至桃李年華,也未曾尋到一個意中人。
若是用自家娘親的話來說,
我家酒兒論家世,三道節度使之女,論官職,不過雙十便是一郡命官,論容貌,論身段,更是沒得挑,還不知道天底下怎樣的男子,才配得上我家酒兒?
江南自古繁華,
自己什麽樣的青年才俊沒有見過?
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富家公子,才高八鬥,溫文爾雅的高尚君子,仗劍天涯,高來高去的江湖俠客,可偏偏到頭來卻被那個騎著老驢初出茅廬的小道士迷了心竅。
難道這就是書中的一見鍾情?
說來也是,其實前輩除了心性純良一些,境界高深一些,長得好看一些,外,也沒有什麽優點了。
自己只是單純喜歡他這個人罷了!
“酒兒,雖然不勝酒力……”
想到這兒,
李酒兒又鬼使神差的補上了一句。
“酒兒姑娘,客氣了!”
許平安坐直身子打斷道,雖然這兩日相處下來,自己也知道酒兒姑娘和青陽鎮那些隻曉得饞自己身子的那些小娘子不同。
她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大唐高級官員,自然不會如此俗氣,可這年頭男子出門在外多留個心眼總是沒錯的。
“前些日子在臨安城,前輩出手斬殺那條惡蛟還沒來得及道謝,在黑水村,亂葬崗中前輩又接連出手相助,酒兒實在不知如何感謝。”
“區區酒席,還望前輩不要推遲!”
迎著許平安的目光,李酒兒堅持道。
“如此,也罷!”
“那勞煩酒兒姑娘了!”
許平安最終還是點頭答應道,其實也並不是自己愚鈍看不出周遭那些女子對自己的好感,只是每每想起這些私事時,便想到了自家師傅。
年逾花甲之人依舊為天下蒼生操勞,臨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每逢自己離家後,便是孤苦伶仃終日與小翠相依為命,自己如今尚未及冠,又有何顏面談及兒女私情?
如果真要說起來,
其實自己也有一個理想,天下太平!
此後自己方才會娶妻生子!
這點倒是決計不會更改的!
許平安騎在老驢背上思緒萬千,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一家書齋門口,隔著雕花屏風看去依舊可見木架上堆滿的書作,一位老者正捧著一本先賢之作老神在在的坐在櫃台讀閱,恰逢一陣穿堂風吹來,卷起清淡的墨香沁人心脾。
“小子想要挑一些書作。”
許平安拴好老驢後,邁步入內,對著櫃台前的老者拱了拱手,這趟除了收購紙筆外,還想著給自家師傅挑些書帶回去,要知道師傅也是個好學之人。
家中那幾本書都已經翻來覆去看過千百遍了,繞是書頁泛黃,卷起毛邊,也時常夙興夜寐,靡有朝矣,便是床榻間也要揣摩先賢畫作砥礪其中的境界。
“勞煩問一聲老先生,這店裡可有《敝帚齋余談》一類的書冊推薦?”許平安回憶起自家師傅以前常看的書作開口詢問道。
“啪……”
“好你個衣冠……”
後者聞聲抬頭看著滿臉認真的許平安怔了怔,便是手中書本掉落在地也是不知,緩了一會後,指著眼前這個一臉人畜無害的少年郎就要破口大罵。
“罷了,罷了……”
當目光落到身後面色微紅的李酒兒上時,長歎了一口氣,默默地撿起先前掉落的書,隨後頹然的揮了揮手,也不搭理許平安,只是讓他自行挑選。
“想來是這類書作太過高深了些,這位老先生未曾聽聞,又怕丟了臉面,壞了招牌,如此做派,雖有些不岔,可也能理解。”許平安見狀也不惱怒,只是搖頭晃腦的對著一旁的李酒兒一頓分析道。
“前輩,說的有理!”
李酒兒捏了捏微紅的面頰從善如流道,絲毫不顧櫃台後的正在看書的老先生氣得吹胡子瞪眼。
“咦!”
來此許久,許平安倒是習慣了看古文,可翻遍了大半個書齋還是沒有尋到師傅看的那一類高深的書籍,反倒是被堆在角落的幾卷書吸引了心神,看清封面《余杭雜俎》四字後更是移不開目光。
所謂“雜俎”便是“雜錄”一類,書中收錄事跡極為繁雜,其中偏門荒誕之事過多,而今卻是科舉當道,遂,此類在讀書人中並不受眾,只是例為雜書。
可對於許平安來說確是喜事,雖說天寶年間雕版印刷的技藝已經普及至市井百姓之家,可過程繁複,成本高昂不說,市面上流通的書類也是極少的,想要尋到這麽一本雜俎殊為不易。
“呼……”
輕輕吹開封面上的灰塵,許平安細細翻閱起來,看完小序後更是如獲至寶,神鬼怪志,寺廟,道觀,喪葬,凶吉,珍奇異寶,奇淫技巧……無一不涉及。
於百姓而言,
不過是茶余飯後的談資,
於自己而言,
便是妥妥的大唐打怪指南!
許平安看著其中神鬼怪志那幾卷書更是瞪得眼珠子都快冒光了,倒不是說上面準確記載了各路鬼怪刷新點,能當地圖使用。
而是書中收錄了許多山精鬼魅,妖魔邪祟的奇聞,細細翻閱後也能推演出許多鬼怪誕生的條件和習性,往後遇見不說手到擒來,可也多了幾分準備。
“送亡人不可送韋革,鐵物及銅磨鏡奩蓋,言死者不可使見明也;刻木為屋舍、車馬、奴婢,抵蟲蠱等,周之前用塗車、萏靈,周以來用俑……又忌狗見屍,令有重喪,亡人坐上作魂衣,謂之上天衣。”
許平安翻開其中一卷不自覺的念叨出聲來,這是書中記載的喪葬習俗,看起來頗為繁雜,卻暗藏至理,可避免起屍,還魂,諸多靈異之事,若是反其道而行之,便是為禍,養鬼之道。
“南陽縣民蘇調女,死三年,自開棺還家,言夫將軍事。赤小豆、黃豆,死有持此二豆一石者,無複作苦,又言可用梓木為棺。”
“這方世界遠比自己想象中還要來得玄奇!”許平安看到這也是不由得感歎出聲,若是尋常百姓看完,隻當趣聞罷了,可自己親眼見過諸多鬼怪,自然曉得書中並非妄言。
“劈啪……”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昏暗下來,書齋房門已經半掩,分外安靜,隻余下蠟燭燃燒和翻動書頁的細微聲響。
許平安意猶未盡的合上手中那卷書,側身望去李酒兒正趴在櫃台上小憩,顯然已經等候自己許久。
“前輩,看完了?”
李酒兒悠悠的醒來,把額前垂落下的發絲,撩到耳後,看著站在自己身前的許平安笑問道。
“還沒,想來還是需要一些時日的。”
許平安又把其中用來墊書架的兩卷取出,湊齊整後全部堆放到了櫃台上苦笑道,這本《余杭雜俎》本就繁雜,加上這個時代的紙張遠沒有後世來得輕薄,自然佔地方一些。
細數下來這書冊攏共分為二十卷,
皆是分門別類單獨成冊。
“買回去慢慢看便是了。”
李酒兒莞爾一笑道,說完丟下一錠官銀也不找零,便幫著許平安將書冊放到背簍中去,又順手拿了一遝上好的蜀紙。
“這還真賣出去了?”
書齋掌櫃的瞧著櫃台上那錠銀子詫異道,真要說起來那些書冊堆在角落積灰已經許久,還不知多久才能賣出,而今賣出的價格都溢出當紅加印的四書五經了。
至於大賺一筆倒也談不上,畢竟那書就算在是偏門,也是原著孤本,在天底下也是獨一份的存在。
不過對於自己而言,也算是處理了一件積壓的貨物,可喜可賀,晚上喝酒時,說不得還要添上一隻燒雞。
“兩位客官慢走,往後常來!”
客客氣氣的將兩人送出門外,看著那少年騎在驢背上又心癢難耐的翻看起來時,不禁搖了搖頭,此類雜書讀得再多,朝廷不認,科舉不考,也是毫無益處。
“咦,這是何物?”
書齋掌櫃最後瞥了一眼那少年郎的背影準備關門時,恍惚間好似瞧見了一個小人從背簍的書冊中跳出雀躍的趴在了他的肩上。
“看書久了,眼花了不成?”
書齋掌櫃的揉了揉眼眶後緊盯著那清瘦的背影,直至走遠也沒有發現異狀,這才將店門合攏,回到書齋,看著木架上空出的那個角落,掌櫃的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似丟了什麽天大的寶貝一樣。
據傳,
紙為草木之精也,遂,易生蟲,藏書萬卷,聚之,則生異;異蟲多為米粒大小,常聞書中墨香,以書中文字為食,言之為書蟲,食之可通曉書中經意。
而那書中小人卻是聞所未聞。
“還真是老糊塗了,這些荒唐話也信?”
書齋掌櫃回想起方才那書中鑽出的小人,突兀的聯想起祖上余下的一個傳說,可很快便拍了拍腦袋將這個荒誕的念頭甩出,隨後啞然失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