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穆在哪裡?”小秦又問了一遍。
“我保證他是安全的,一根頭髮都不會少,你不要再問了,真的很像祥林嫂啊。”黃久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來點了,動作略顯笨拙的吸了一口,就嗆咳了起來,他捉著煙用拇指和食指撚了一下,帶著些自嘲的對小秦說,“本來打算抽煙解悶兒的,可能最近有些上火,嗓子不行了。”
小秦盯著他手部的動作,沒有動,也沒有接話。
黃久似乎也對於這樣的沉默狀態並不感到尷尬,他微微揚起頭,細細的體驗無形但生動的“時間”在他周圍環繞著,遊蕩一圈,又潮汐般退開,像生命,每一秒,都是值得感受又無可挽留的再不可得。
“你知道什麽是熵嗎?”黃久更像是自言自語,“我也不太清楚,但聽院裡的小護士們討論過,那時候不是上映了一部很火的科幻電影嘛,呵,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是一個走向毀滅的不可逆的過程,那為什麽還要開始呢?為什麽呢?”他忽然抬起頭來,在黑暗中凝視著小秦,“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還是......”他輕輕的笑了兩聲,“你只是比我更會偽裝。”
黃久身上帶著很強的神經質的特性,也可能是不再掩飾的本性,也可能是此刻過於緊繃的精神。
小秦忽然覺得這樣的他似乎並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他越是堅硬,必然越是脆弱。
他們從根本上,確實有相似的地方。
小秦確實參加過兩次馮蘭青的互助會——他那時候很小,但攻擊性很強,即便沒有造成過什麽實質性的傷害,但眼神總是陰翳的,心也不亮堂,他曾經躲在門後聽過兩個福利院的阿姨背地裡叨咕:“這孩子估計有點什麽精神病,別是遺傳吧?從出生就沒爸媽,感覺都沒準兒的事。”
“精神病不至於,但我也不敢看他眼睛,說實話,只要有他在,我都不敢背過身,總有種他會在身後給我一棒子的感覺,有時做夢都能嚇醒,都說孩子們是天使,我看他就不是......”
“怨氣這麽重,別是鬼胎吧?”
“別瞎說,讓人聽見扣你工資!”
他不願意去互助會,第一次就和另一個半大孩子起了衝突,第二次被強迫送過來,乾脆找了個空房間躲著熬時間。
熬著熬著就睡著了。
夢裡,他瘦小、孤立、無助,煢煢孑立於萬丈深淵邊,狂風暴雨肆虐,分分鍾要把他裹挾向萬劫不複。
他大聲的呼救,然後咒罵,然後哭求,他用他所能使用的一切方式向這個諱莫如深的世界祈求,可是無人響應。
最後大概是哭累了,也哭醒了,醒在懸崖模糊的邊緣,只聽一個聲音在耳邊說:“別哭。”
“為什麽不哭,你們都是騙子,你們都想讓我哭,我要媽媽,我明明有媽媽的,可你們都不相信我,你們都說那是我自己想出來,我沒有說謊,媽媽會牽著我的手,我沒有騙人!”
到底是個小孩子啊,色厲內荏一番,眼淚卻湧出來更多。
小小的手忽然被一片溫熱覆蓋,緊緊握著,那聲音在他耳畔輕聲說:“我信,別怕,別哭。”
“怎麽能不怕?”也許是那聲音太清越,他居然倏然覺出一絲委屈,哽咽的抱怨裡已經有些像真正這個年齡的小孩子那樣的撒嬌,“都是懸崖,你看,斷的,掉下去就會死。”
“那你走一步試試?”那聲音說,“我會一直抓著你的手。”
他懵懂中止了哭,
居然信了,探出腳去,往無盡的黑暗裡用力跺了一步,隨即緊緊的眯上眼睛,等著即將到來的墜落或疼痛或任何未知的恐懼無助,但等了一會兒,居然什麽都沒有發生,腳下依然穩如磐石。 “啊!”他雀躍又新奇的叫了一聲。
耳邊那聲音淡淡的,似乎也染了笑意,“斷崖無險即為岸,別陷在過去裡,”他輕輕的喚,“回頭。”
小小的孩子從似真似幻的夢境裡跌回現實,被尋他的老師帶回了活動室,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手,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溫熱。
*
“想到了什麽?”一瞬間,黃久的聲音像一條涼黏吐信的蛇,在黑暗裡循聲又爬了過來。
小秦知道至少和眼前的人比,自己已然是幸運的。
“你燒了自己的房子,是嗎?”小秦忽然問。
突然被打破了靜默,黃久還愣了愣,隨後他意識到小秦終於願意和自己“聊天”了,眼神裡居然綻放出了一些難得的光亮,他把煙踩在了腳下,身體也向前傾了傾。
“我做的還不錯吧?其實我做完之後多少有一些強迫症,總會忍不住想——哪裡會有破綻嗎?哪裡會留下痕跡嗎?結果你們居然沒有發現,一周之後,我才真正放下心來。”
不誇不貶,確實沒有引起警方懷疑,因為,“那是你家,在沒有查出你的作案動機前,即便現場留有痕跡,也會很容易和你的生活痕跡相混淆,不過你用什麽製造了時間差?”
黃久對這個沒什麽談興,隨意說:“只是一點延時的小把戲,沒什麽值得說的。”
“為什麽要燒房子呢?”小秦問完,頓了一下,“我猜猜?”
黃久微笑,“你來。”
小秦抿了下唇角,“為了轉移警方的注意力,給自己加覆一層受害者的濾鏡,用以掩飾自己真正的目的,同時盡可能的燒毀了所有和自己過去相關的痕跡,為你接下來的一系列動作給警方設置路障?”
黃久點點頭,雙手點讚,“差不多,秦警官厲害!”
小秦靜靜看著他,沒有表示。
黃久漸漸給對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接著聊了嗎?怎麽了一直這眼神看我?”
小秦聲音徐徐,卻比剛才口氣更冷凝了些,“黃久,你在寵物之家助養過兩條流浪狗,你放火前專門去給了負責人那兩條狗未來十年的狗糧錢,然後你把剩余的的幾乎全部積蓄都捐給了互助會,隻留了些零散錢維持基本生活,你的換洗衣服一共只有出差帶出來的那兩套,外加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你新租的房子裡,甚至沒動廚房沒動臥室,這些天除了洗漱上廁所,連睡覺都隻蜷縮在沙發上。”
黃久的表情隨著小秦的話越來越僵硬,“辛苦警官們為我花這麽多心思。”
小秦卻沒停頓,“你放火不是為了我說的原因,不,或許有一部分,但並不是全部,你只是在給自己了卻身後事,從那把火開始,你已經存了死志,對嗎?”他也向前傾了傾身,語氣更加篤定,“你已經預知了這是一條不歸路。”
黃久動動嘴角,似乎想說什麽又沒有。
小秦看著他,“所以你並不怕死,並不在乎,所以你也不在乎劉逸是不是見過曾經的縱火犯,不在乎大陸是不是從照片認出了曾經的你, 你留下道歉的紙條心懷愧疚,卻依然這麽做了——黃久,你這是在盡可能的拖延時間,拖延警方抓捕你的時間,為什麽?”
他攥起了拳頭,眼前似乎又閃過了劉逸與大陸遺體被發現時的情景,“為什麽?到底是什麽人什麽事值得你這麽去做?!”
黃久在對方憤怒的逼問中身體越發僵硬,卻在某一刻,猶如崩過了頭的琴弦,透支了臨界點,反而絨軟下來,肩膀向椅背上一靠,脖頸兒高高揚起,頭頂觸在了宿舍的門板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為了報仇啊,秦警官,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像我這種人,跟蟄伏在地殼裡的岩漿沒有什麽區別,咕嚕咕嚕,就等著有能力爆發的那一天呢,終於,我叔叔他老人家也走了,我呢,羽翼豐滿了,你瞧,時機剛剛好,”他用頭頂輕磕了幾下門板,“我要王成雲夫婦為他們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這就是我這種爛泥裡過一生的人最後的那點念想,這有什麽不對嗎?”
小秦坐了回去,“你早就不在爛泥裡了,你讀書,有不錯的工作,還有......”
“沒有用的,”黃久幽幽的說,“瞧著不錯,裡頭早都爛透腔了,沒有救了。”
這話不知為什麽,說得小秦心裡也有些難受,“你說都告訴我,這話是真的嗎?”
黃久繼續在那輕磕門板,“嗨呀,真真假假的,那麽較真兒幹什麽。”
小秦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忽然亮起來,是有電話進來了。
黃久條件反射般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的盯著那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