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收到劉民一的信息,心裡總算踏實了些,早起操場跑了八圈,冒著熱汗提著兩兜豆腐腦回宿舍時,丁穆還沒醒。
他把飯卡扔到上鋪,從架子上找了兩個飯盆當容器,一個飯盆裡放了一袋豆腐腦,又去廁所衝了個涼。大概有了響動,洗完出來時,總算看見丁穆一臉懵的坐了起來。
“早啊,睡的好嗎?”小秦拿開水燙了燙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水,放在桌上,示意丁穆喝。
丁穆一動不動放空了好一會兒,眼珠才轉了一下,像是剛想起來自己身處何方。
“早。”
天氣還是熱,熱裡又透出些早晨的清爽。
外頭走廊裡挺安靜的,這一層都是畢業班的宿舍,現在實習期,除了極少數像小秦這樣的情況,別的學生幾乎都已經退寢或是搬出去住了。
“劉哥說讓我跟著你一起去,你在延平,我就跟你一起。”小秦給丁穆看手機上劉民一的信息,丁穆剛洗了臉,也沒戴眼鏡,眯縫著眼睛湊特別近了看了看小秦的手機,臉都快貼屏幕上了。
“你不戴眼鏡看著像高中生似的,你是那種傳說中跳級讀書的神童嗎?”
“你天生話就這麽密嗎?你宿舍的人都挺好相處的吧?”丁穆戴回眼鏡,從手機裡找出個文檔給小秦發了過去,“你看看吧,這是嫌疑人的一些基本情況。”
“我這不是沒見過神童嘛,”小秦劃拉著手機屏幕,“你都看過嗎?”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丁穆回答,也沒覺得尷尬,又問,“你的提綱也給我看看唄,我學習學習。”
丁穆又不說話了,小秦抬頭看了他一眼,正要說什麽,就聽見樓下班主任老丁用一把大煙嗓在扯著脖子喊人,讓班裡還在宿舍的同學下樓去器材室幫著搬點東西,小秦趕忙趴窗口應了一聲跑下去。
這一打岔再回來,時間就有點趕了,丁穆已經穿好了一件還挺正式的白襯衫,板板正正的坐在椅子上等著。
小秦投了個毛巾擦了擦,“走吧。”
胳膊在後頭讓丁穆給扯住了。
“嗯?”小秦不解。
丁穆上下看他一遍,“你就穿這樣?印著'體能課'仨字的大背心?”
從來沒人跟小秦說過著裝的講究,他之前打聽過,刑偵支隊對著裝沒多大的限制要求,便於行動整潔大方就行,正式場合又有製服,不用自己太費心,所以去報道也不過一件T恤就完了。
打開衣櫃,夏裝一共裡外裡就三件T恤,兩套校服,一套打籃球的背心褲衩。
“要不......”丁穆的衣服尺寸,小秦肯定是穿不了,琢磨了一下只能給他支招,“我看你們宿管大爺那大襯衫是素色的,他有沒有替換的,你去借一下?”
這倒是給了小秦點別的啟發。
大爺的襯衫穿在他身上也還是有點晃蕩,不過下擺扎進褲腰裡,瞧著總比背心T恤什麽的像回事。
“打車嗎?“丁穆站宿舍樓下抬手看了下表,再抬眼看見面前停著輛雙排座帶後鬥的電瓶車,座位四周還有厚塑料圍擋,完美實現了擋風遮雨的奢華功能。
小秦抬腿跨到了駕駛位,拍拍右邊的空座,一努嘴,“食堂剛借的,快上來,看守所那邊太偏僻,返程的時候不好打車,還是這個方便。”
丁穆把手插進褲兜裡,暗自狠狠的掐了一把大腿肉,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才夢遊似的上了車。
剛上車,小秦一擰車把,風馳電掣,
差點把丁穆直接甩出去,推背感簡直絕了。 一路顛簸的倆人都有點麻木了,居然難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老遠看見看守所門前,有汽車辦了手續後直接開進了院兒裡,這電瓶車能不能進去不好說,問起來又怕丟人,小秦來了個漂移把車停在路邊樹蔭底下,決定還是腿兒著進去。
停好車,倆人僵持著誰也沒動作。
小秦清了清嗓子,身體一動,剛要下車,又被丁穆拽著胳膊給拉回來。
拉回來又不吱聲。
“其實我......”
“你緊張啊?”
倆人一起說,又一起停下。
“你先說。”小秦看著不遠處看守所灰色的水泥牆。
“沒事,你說吧。”丁穆聲音稍微有點緊繃。
小秦“啊”了一聲,兩手在褲子上搓了搓汗,“我也緊張,我還沒直接面對過犯罪嫌疑人,還是命案,還是個女的,我們全校女同學也沒幾個。”
“加油!”毫無預兆的,丁穆突然吼了一嗓子。
小秦沒心理準備給嚇了一哆嗦,轉頭去看他。
丁穆已經兀自下了車,順拐著往大門走去,走了十來步才調整過來協調的步伐。
因為是提前預約好的,手續辦得很快,一個姓張的女獄警專門把兩人帶進了會見室,很熱情的給他們介紹情況。
“孟燃情緒一直很低沉,是我們重點觀察對象,不瞞你們說,怕她會想不開自殺。我們也派了所裡的心理疏導員和她談心,但她總是表現得很抗拒,同屋的人有時候和她搭話,她也不理會。之前市局的人來了多少輪了,都沒用。我想想,嗯,還有什麽情況呢,哦,她帳戶上沒有錢,不買什麽加餐,平時吃飯也很少,最近瘦了不少,也沒請律師,疏導員問她是打算自辯,還是等法律援助律師,她也不回答。她家裡也沒人來看她,不過也是,這種情況,父母雙方的親屬,肯定心裡都接受不了......”
小張頓了頓,“我說的這些,你們不用記錄的嗎?”
“我們......”小秦看丁穆。
丁穆掏出錄音筆,“可以用這個嗎?”
“可以,但出去前我們同事得檢查一下內容。”看得出小張挺興奮,“我還以為是祁博士來,只在電視上看過她,要是有下次,她會來嗎?”
正說著,會見室門開了,有獄警帶著一個青白臉色的女人進來。
小張換了嚴肅的表情,不苟言笑的站在門邊。
進來的就是孟燃,穿著藍色的馬甲,不高,很瘦,瘦到眼眶泛青凹陷,眼睛很大,但眼內卻空洞如死水深潭。
人和人接觸,也是講氣場的。
自打孟燃一進來,會見室裡的氣場就變了,滯稠又憋悶。小秦無意識的拉了拉襯衫領口。
孟燃一直垂著眼,看自己腕部的手銬。
光從窗子打進來,把房間隔出涇渭分明的半明半暗。
小秦看了看面無表情就是不打算開口的丁穆,把手蜷在嘴邊假嗑了一聲,“你好,介紹一下,我姓秦,是市局的,他姓丁,還是學生,我們今天來,沒有別的目的,就是想和你聊聊......我們......”
他底下腳悄默聲移了位置,輕輕碰了碰丁穆的鞋。
可丁穆就是繃著臉不開口,腳還往旁邊躲了躲。
“聽說外面網上有罵我的貼子,影響很大,”孟燃突然開口,她聲音細軟,很輕,眼神卻沒有移動,“是聽昨天新進來的一個妹妹和別人聊天時說的,”她頓了頓,“能給我看看嗎?”
小秦預先大概想了千百種孟燃拒絕交談的情形,萬萬沒想到一上來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能提出要求就是有效溝通的好信號,甭管這信號來的有多莫名其妙。
“可以!”小秦下意識摸手機,摸了個寂寞,手機進門時上交了。“我讓人打印一份紙質的給你,稍等。”
“我去!”丁穆搶先站起來,去門外和獄警溝通,商量了一會兒,獄警帶著丁穆朝辦公室走過去。
小秦心裡松快了些,不自覺露出些笑,“你比我大,我叫你聲孟姐吧。”
孟燃沒有反應。
小秦想了想,笑著問:“姐,雲喜路那邊要建個很大的遊樂場你知道嗎?我看了你的資料,應該就在你家附近,很近,上個月出的規劃,明年這個時候就能開園了。”
“姐,你小時候喜歡去哪個遊樂園?勞動公園那邊的遠,但是規模大,江邊小百鵲那個設施舊點,但是裡頭棉花糖能做彩色的,呵,現在覺得就是色素糖,可我小的時候,覺得那就是一團一團的夢,我一直想要一個,一直也沒有機會,一轉眼,都長這麽大了。”
“小百鵲門口收票的老頭你還記得嗎?那麽多年都沒換人,老穿一件格子汗衫,我那時候沒錢買票,就總趁著別人檢票的時候偷偷尾隨在後頭鑽欄杆,被他逮住踹了幾回,有一回把我踹摔了,褲子破了個大洞,我就裝哭,那老頭憋得一臉紅,從那以後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便我了。”小秦笑容很真誠,自然接道,“姐,也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
孟燃抬起一點眸光,清淡的瞥過來,可那裡頭的情緒埋得太深,並不是小秦一下就能看懂的。
“姐,”小秦看著那樣一雙眼睛,也覺得有些唏噓,深情認真了些,“我猜你心裡這段時間肯定也不好受,你別看我年輕,我經歷的也挺多的。有時候也覺得有些結卡在心裡,覺得絕望,覺得怎麽全世界這麽多人就我遇上這些破事,怎麽都放不下,過不去,那種感受我都懂,真的,有一段時間別人都覺得我是神經病你知道嗎?”
“能給支煙嗎?”孟燃輕聲說。
小秦站起身,笑著說,“我去問問。”
正好丁穆回來了。
小秦走過去,把一張打印的紙放在孟燃面前的小桌板上,又遞了根煙,看孟燃動作緩慢的將煙放在唇邊,才劃了打火機幫她點燃。
孟燃吸了一口,在嘴裡含了含,吐出一片稀薄的白煙,也不再抽了,隻用食指和拇指捏著過濾嘴,眼神帶著些漫不經心的看著紙上貼子的內容。
好半天,她眼神就隻釘在一個點上,像是走神了。
煙絲明明滅滅,帶起一些嗆辣的空氣。
小秦耐心等了一會兒,見孟燃似乎沒有再開口的意願,不想浪費剛剛費心營造出來的短暫交流,剛想說點什麽。
就見孟燃掐著即將燃盡的煙蒂,果決的按在另一隻手的掌心上!
手因疼痛抖了抖,臉上卻毫無表情。
她太過漫不經心,動作卻讓人始料不及。
小秦和丁穆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幾乎同時站起身來。
門外的獄警看到情況,快速衝進來,大聲呵斥了孟燃一句,扔掉煙蒂,押著她向外走。
小張一臉無奈的走進來,抱歉的說:“不好意思,今天就先這樣吧......”
那邊走至門邊的孟燃突然頓了一下,半側頭看了小秦一眼,“秦警官,嚇著了嗎?”她的表情依然麻木而疏冷,“你可能有一百種情緒,但唯獨不會疼,因為煙頭沒燙在你身上。”
她垂頭看了看掌心,“說什麽你都懂呢,這世上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