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王成雲已經失眠很久了，她從年輕的時候就愛美，愛美愛過了頭，還出過些小錯，但這並不影響她對自己外貌倒飭的旺盛精力，只是眼下那頭引以為傲的油亮長頭髮已經剪成了易於打理的不過耳短發，再沒了那些小黃瓜片小土豆片的滋養，臉上的皺紋也現出了同齡人該有的樣子。

　　她一米六三的身高，如今體重只剩下了八十幾斤。

　　但即便這樣，她也無法把自己從高頻的噩夢中拉扯出來。

　　“媽媽，我疼！”

　　“媽媽，救救我，我害怕！”

　　“媽媽，好燙！”

　　王成雲猛的從床上坐起身來，心跳聲不住的在耳邊聒噪，快要把她逼瘋了。

　　她一把推醒身邊和衣睡著的唐靜波，也不管對方的反應，拽著肩膀的衣服死命的推。

　　唐靜波眼皮還腫著，他也很久沒有長段的睡眠了，整個人身上都籠罩著一層頹敗的疲累。

　　“怎麽了?”唐靜波半抬起頭，啞著嗓子問了一句。

　　王成雲有些神經質的下了床，腳在地板上劃拉了幾下找鞋，嘴裡急切的說:“我聽見小熊喊我了，你睡你的吧，我得去醫院看看他，晚上護工會不會沒給他翻身啊......”

　　“別動了，躺下歇會吧，這大半夜的你別折騰了。”唐靜波無奈的伸手拽了一把王成雲，“明早還有不少事呢。”

　　“小熊叫我了！”王成雲覺得唐靜波簡直不可理喻，“你睡你的，我要去醫院。”她就找到一隻拖鞋，光著一隻腳就站起來急匆匆的往門口走。

　　“小熊已經不在了。”唐靜波感覺心口又絞痛了一下，可是更令他頭疼的卻是老婆這一副怎麽都不肯接受現實的樣子，他努力讓自己的口吻不那麽像指責，“以後都不用去醫院了，小熊昨天已經送去殯儀館了，不是說好了嗎，天亮要去殯儀館商量後面的事情，你睡覺之前不是答應的好好的嗎?”

　　再難接受的事情，經過快兩年的反覆磨礪，血肉做的心，也給磨鈍了，唐靜波其實有一些隱隱的想法，從來沒有和老婆講過，那就是他覺得兒子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實在太痛苦了，如今這樣也算是解脫，往封建迷信上說，興許還能再托生個好人家。

　　“可是小熊叫我了！他叫我了！”王成雲雙手幾乎痙攣，她難以置信的望著麻木不仁的丈夫，歇斯底裡的低吼，“他說他害怕，他怕燙，他會疼！會疼！你還想要燒他，你怎麽會這麽狠心！”

　　這聲聲質問把唐靜波的眼淚都給逼下來了，再鈍刀割肉，肉也淋漓不盡的疼起來，他把臉壓在膝蓋上，哽咽了一會兒才能重新發出聲音，“你不是問過單位嘛，現在不讓土葬了，走關系也不成，你就別瞎想了，啊?到時候咱們就把小熊的骨灰接回家來，天天陪著他，咱們一家人還是在一起。”

　　“兒子是我的兒子，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根本不在乎！”受了刺激的王成雲根本聽不進去任何話，她突然斜著眼角一副看穿一切的樣子，嘴角甚至帶了些淒慘的笑，“老婆離了婚再娶還是老婆，兒子找別人再生了還是兒子，小熊住院這兩年，你是不是早有想法了?如今如意了，解脫了，你是不是就盼著這一天呢?你是不是都已經找好下家了?”

　　這話說得可太誅心了，唐靜波踉蹌著站起來，開口想辯駁，但眼看著王成雲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不太對了，知道再解釋也是徒勞，倒不如安撫。

　　“雲吶，

”唐靜波流著淚上前來試圖把憔悴的妻子往自己懷裡拉，“我知道你傷心，我也傷心，咱先休息一會兒，嗯?天亮了咱們再說。”　　王成雲卻用力推開唐靜波，臉色青白的哆嗦，“你不用再管我，沒有小熊，你和我就沒有關系，以後咱們誰也管不著誰，我要去看小熊！”

　　“你到底要我怎麽樣！你說！要不咱們一起死了行不行！”唐靜波也崩潰了，流著淚大喊。

　　王成雲將喪子之後對整個世界那股無來由的仇視全都傾注在眼神裡射向她的丈夫，一字一句的說:“小熊說怕疼，我決不讓我兒子再疼！”

　　“那你有那個本事你就把他接家來，接家啊！好不好！接回家來！”唐靜波發泄般吼過，卻看王成雲精神似是突然平靜了一些，又默默站了幾分鍾，居然返回床上躺下了。

　　在兒子唐志雄剛出車禍的那段時間，老婆也瘋過一陣，但後來也就被疲累的照顧護理給壓得再沒時間發神經了。這一次，唐靜波還以為和過去一樣，也只是又一次的發泄而已。

　　然而過了沒幾天的一個夜裡，王成雲卻突然拽著王靜波走進了一片陌生的街區。

　　“你要幹什麽啊?殯儀館那邊問了好幾次了，你就這麽拖著也不是辦法，你到底怎麽想的，你跟我說說。”唐靜波飯也沒吃，一個勁的抽煙。

　　“噓！”王成雲捂住他的嘴，眼看對面過來一個行人，居然拽著唐靜波躲進了樹後的陰影裡。

　　“神神叨叨的。”唐靜波歎了口氣，感覺從身體到心理都累透了。

　　王成雲的眼睛熠熠發光，她湊到唐靜波的耳邊小聲說:“我找到了一個孩子。”

　　“什麽孩子?”唐靜波一愣。

　　王成雲說:“有人家裡也死了一個孩子，沒有戶口的，答應了和我們換一換。”

　　“沒......你......”唐靜波反應了一下，簡直被王成雲的想法給震驚的目瞪口呆，下意識四處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你是不是瘋了！”

　　王成雲瞪眼看著他，眼神裡帶著瘋狂，“沒有戶口，火化的手續也不好辦的，他替我們小熊，燒完骨灰拿走，小熊我們全須全尾的接回家去，我還給他錢！”

　　“這......這不行吧......”唐靜波一臉難色，本能覺得心裡發虛，“要是被人知道......”

　　“我要接小熊回家！又不犯法，你要攔著就趁早滾遠點！”王成雲狠狠的撇下唐靜波，自己按照地址七拐八拐的找到一戶人家，站在門前深深吸了幾口氣。

　　唐靜波心裡到底不放心，跟在後頭還在小聲的勸，“你不要這樣衝動，我也不是說不行，咱們回家再商量商量吧。”

　　沒敲門，門卻開了。

　　裡頭一室昏暗，還伴隨著濃烈酒氣，一個穿著舊睡袍的中年男人大概聽見了外面的響動，自己過來開了門。

　　唐靜波在後面攥住了老婆的衣角往後拽，被王成雲用力一拂，側身就走了進去。

　　唐靜波沒法子，也跟著走進去。

　　房子裡顯現出一個單身男人的凌亂，布藝沙發上大大小小的汙跡，廁所門敞著，不時飄出些下水道的氣味。

　　王成雲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提包帶子，迎著那個男人的臉，“一萬八千塊，是吧?”

　　“不是說兩萬?”男人皺了皺眉。

　　“我得先看看。”王成雲竭力自持，氣息還是因為緊張而不太穩。

　　男人沒說話，彈了彈煙灰，眼神在兩人身上掃了掃，尤其是唐靜波，半晌才撇了一下頭，帶兩個人往臥室走。

　　臥室拉著窗簾，就在床頭開著一盞台燈。

　　男人走上前去，拉開了大衣櫃的半扇門，光亮一點點鋪進去，唐靜波看見衣櫃裡蜷躺著一個男孩兒，骨瘦如柴，穿著短褲和看不出顏色的跨欄背心，所有露在外頭的皮膚上，都是傷痕套疊著傷痕，簡直沒有一塊好地方。

　　角度不對，王成雲被櫃門擋著看不清，自己伸手又拉開了一些。

　　站在唐靜波的角度，分明看見了櫃子更深處露出來反著光的金屬鏈條，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不能呼吸了。

　　王成雲顯然也被那一身傷痕的樣子嚇了一跳。

　　那男人此時卻反手關上了櫃門。

　　“兩萬。”他說。

　　王成雲有些駭住了，神思不屬的答應了一聲“好”，話沒說完，就被唐靜波粗暴的打斷了。

　　“這不行，我兒子已經十六歲了，你這小娃娃看著也就不到十歲，還瘦的柴火杆似的，糊弄不了人露餡兒怎麽辦！”

　　男人皺著眉看王成雲，“當時介紹人不是說你們家有路子，不在乎這些細節嗎?”

　　“那也得大面上過得去啊，要不然是給咱們雙方找麻煩！”唐靜波說。

　　男人琢磨了一下，“也是。”

　　“買賣不成仁義在，還有中間人的關系，你放心，我們再找別人，你這事絕不會說出去的。”唐靜波一直在外跑銷售，場面上的花架子支起來也很有些信服力。

　　他下了死力氣拽了王成雲出來，這女人還有些不甘心。

　　唐靜波把她甩進小巷子裡，掐著腰又氣又怕的全身發抖。

　　“也不是不行......”王成雲還在猶豫。

　　“祖宗啊！”唐靜波悶吼，兩手作揖似的朝她拜了拜，“那孩子根本沒死！”

　　“什麽?”王成雲像是沒有聽懂。

　　唐靜波湊近她耳邊，“我看得真真得，那孩子肚子還動著呢！根本沒死！”

　　“沒死?”王成雲剛剛太緊張，根本沒注意這些細節，此時滿腦子還隻想著這孩子沒死，那小熊的事豈不是要落空，“那我們怎麽辦，這樣的機會也不好碰。”

　　“你還想什麽呢?”唐靜波掏出手機，“報警吧?”

　　“你等等！”王成雲攔住他。

　　唐靜波氣急敗壞的說:“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你看見那孩子身上的傷了嗎?那是囚禁，那是虐待！那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王成雲定定的看了唐靜波一會兒，“然後呢?”

　　“什麽然後呢?”

　　“你報警，然後呢?怎麽解釋我們會知道這件事?”王成雲盯著唐靜波，“我還怎麽再給小熊找個替換的身體?”

　　她說著從背包裡拿出一張兒子的照片，拍在了唐靜波的胸前，“我告訴你，我已經顧不上別的了，我就知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小熊再受苦！我是他媽，我一輩子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憑什麽要帶走我的兒子?我現在什麽都顧不得了，我就要我的兒子！”

　　“雲吶，你冷靜一下，你想想你單位平時那些......”

　　“啊！”王成雲捂著耳朵又要尖叫，被唐靜波手急眼快的捂住了嘴。

　　王成雲掙開他，“那孩子有沒有傷，死沒死，都和我沒關系，總之也不是我害的，我不心虛！你說這個不行，可以，我再找下一個，我一定能找到合適的！”她仰頭看著丈夫，“你要報警礙我的事，我就去陪兒子！”

　　她說完就激動的甩開唐靜波，自己拐到主路上去攔出租車。

　　唐靜波垂頭看著手機，手指在按鍵“1”上摩挲了一陣，又看看另一隻手上兒子的照片，心裡到底是潰敗著向老婆妥協了，老婆或許有些偏執，但他又能怎麽樣呢，兒子畢竟是他們兩個人的兒子啊。

　　過了半個多月，王成雲興奮的給他打電話，讓他下午和單位請假。

　　“這回的這個保準合適！”王成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