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大陸全世界最害怕的人,此刻正變魔術似的從懷裡掏出一頂亮面圓錐形的帽子戴在腦袋上,兩手各抓著一把拉花,左右晃動著身體,頂著大陸眼神的高壓,徑自唱完了四小節的生日快樂歌。
“差不多行了,你丟人不丟人!”大陸臊得要死了簡直,每個毛孔都呼呼往外冒著尷尬,扯著沒溜兒的表弟往更角落裡躲。
“哥,哥,你幹嘛,我這還沒全套呢,儀式感不能虎頭蛇尾,我這為你過生日熬了兩個夜班,好不容易調的休。”表弟穿著便裝,拿出手機,調出一張手機動圖,衝著大陸說,“快許願啊哥,許完願吹蠟燭。知道你忙,咱都別互相耽誤時間。”
動圖上的蠟燭燒的挺靦腆。
大陸知道自己家這傻貨一根筋,不達到目的根本不罷休,還不如趕快敷眼完拉倒。
他側著臉,一邊感覺自己像個智障,一邊嫌棄的撇了下嘴,做了個不知道是吹是唾的動作。
“咻——嘩啦嘩啦——”表弟噘嘴出了個模擬蠟燭吹滅的動靜,然後兩隻手十根手指頭天女散花似的如波浪狀律動起來。
大陸全身一抖,一陣惡寒。
“行了行了,你再不走我要吐了。”
表弟不以為意,還沉浸在自我感動的余韻裡,“年年想著給你過生日的,你說除了我還有誰啊,你就知足吧,有弟弟的人最幸福......”
“大陸哥?”小秦突然驚奇的從牆垛子那兒探出半顆頭來,他之前也見過小六兩面,但一直沒說上話,這會兒見這人打扮得跟要在遊樂場花車巡遊似的,實在沒忍住出了個聲。
表弟一愣,隨即怨念頗深,幽怨的看了大陸一眼,“哥,你究竟有幾個好弟弟?”
“大陸哥,你過生日嗎?”小秦猜測,“原來你今天生日,你也不早說,我去給你買個蛋糕吧。”
“省省吧,”大陸一把拽住小秦撈回來,無奈的看看眼前這倆人,“得,反正有點兒時間,我請你倆吃飯去吧。”
“這不好吧。”小秦趕忙搖頭,“要不我請你。”
“這不好吧。”表弟跟著發怪音兒,“要不我餓著肚子直接回所裡加班去吧。”
大陸點點頭,扯著小秦往外走,“行,那你回去吧,我倆吃飯去了。”
小秦沒忍住,笑得眼睛都眯縫了,還聽小六後頭邊追上來邊荒腔走板的唱著“你究竟有幾個好弟弟”。
從局裡往外走兩個路口,就有一個小商圈,這會兒時間不當不正,吃飯逛街的人都少。
三個人進了家商場,表弟自作主張選了家西餐簡餐,在這種十八塊錢就能吃一盤意面的地方,還假模假式的抖擻開餐巾掖進領口。
大陸一把給他薅下來,又跟服務員點了每人一份的牛排套餐,額外加了甜點。
小秦喝了口檸檬水,笑眼看對面那兄弟倆打打鬧鬧,不禁羨慕道:“你們感情真好,我也希望能有個兄弟姐妹能陪著我一起成長,有事了互相商量,還能互相惦念。”
“你也是獨生子女啊,”小六看他,“那你也遭罪,我跟你說,我爸媽從小天天用不完的精力全盯在我身上,真是能把人逼瘋,你爸媽也那樣嗎?”
“我......”小秦舔了舔嘴唇,他也不是想隱瞞,不過畢竟是大陸過生日,說自己悲慘身世什麽的給人添堵實在不好,也就打了個馬虎眼,笑笑沒吱聲。
大陸幫著服務員接過牛排的石托盤給兩個弟弟擺好,
朝表弟說:“吃喝也堵不住你的嘴。” 表弟聳肩,“我跟你說小秦,我從小的白月光就是我表哥。”
大陸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不是白月光,哈哈,是白熾光,你理解成白熾燈也行,”表弟嘻嘻哈哈,“我表哥從小就打架厲害,被家長和老師抓住,狡辯功夫還強悍呢,推理能力那是讓人望塵莫及,打拳皇街機那是片區扛把子!”他豎起個大拇指,“我那時候就夢想著未來一定要成為我表哥那樣的人,天天被我爸媽混合雙打也在所不惜,結果上了初中,我表哥搖身一變又好好學習去了,哇靠,工作第一年就立功受獎了。”他眼睛裡全是星星,“真是全能偶像啊。”
“別聽他瞎白話,”大陸看小秦一直沒動刀叉,暗忖他可能不太會用,不著痕跡的邊說話邊給他把牛排肉粗切了幾刀,“那也是跟著老劉他們幾個獲得集體三等功,我就是個搭順風車的。”
“謝謝,”小秦還真沒正兒八經的用刀叉吃過西餐,眼睛悄悄跟著大陸的動作學,“那也很厲害了。”
“還有更厲害的呢。”表弟嘴裡塞了塊肉,含糊不清的說,“哦,對了,那個互助會你現在還去嗎?”
大陸這才想起來,“不說我真忙忘了,快吃,吃完飯我去一趟。”
“什麽互助會?”小秦從來沒聽說過。
表弟笑著顯擺,“就是一個社會公益組織,一開始就是一些社會失足青年互相鼓勵重新做人的地方,後來做大了,也配了些其他職能,什麽心理疏導啊,就業輔助啊之類的,我哥工作中接觸過之後,年年生日這段時間都給那組織捐款的。”
“要不我以後也......”小秦給說的意動。
大陸打斷他,“做任何事都要量力而為,人得先做好自己,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你先好好工作,以後這種機會還多著呢。”
“嗯!”小秦笑著點點頭。
仨大老爺們玩情調也玩不出花來,一旦放開了腮幫子吃那就是風卷殘雲,半個小時不到結束戰鬥。
從餐廳出來,表弟才一拍大腿,“哎呀,剛才吃飯忘拍照了,我還說給你過生日要拍視頻發咱們家大群裡呢。”
“你的節目是真多啊,我怎麽覺得你在派出所有點屈才呢。”大陸說。
表弟早瞄好了商場邊上的獨立卡拉OK,推著大陸就往那個小玻璃房子裡走,“來來來,哥,唱十塊錢的,讓我錄個視頻,以後抓壞人的時候壯膽用。”
“我還沒聽過大陸哥唱歌呢,唱的怎樣?”小秦眉開眼笑的也跟著起哄,順便掏出手機來,也開始錄像,“我也留個紀念。”
大陸給折磨的沒辦法,破罐子破摔的戴上耳機,切了一首粵語歌,朝小秦飛了個眼兒,“老爺們兒唱歌要什麽好聽,敢吼就完事兒!”
“哈哈哈,”表弟在一旁舉著手機搖鈴鼓,“來了來了,這絕壁不是粵語歌,這回回都是我哥自創的語言!”
大陸拿著麥克風,架勢十足,跟著進度條張口就來,“......來忘掉錯對,來懷念過去,曾共渡患難日子總有樂趣,不相信會絕望,不感覺會踟躕,在美夢裡競爭,每日拚命進取......”
每個字的發音都似乎不對,但情緒和旋律的渲染已經足夠傳達出一切,小秦拍著,笑著,後來漸漸也亂七八糟的跟著哼唱著,他突然發現,隔著手機鏡頭看大陸,不再是那個滿嘴逗著咳嗽又默默關注每個人需求的平凡男人,鏡頭裡的大陸,居然是如此英俊而生動的。
*
大陸甩掉了兩個難纏的弟弟,打車去了互助會臨時租用的辦公室,因為經費不足,辦公室總是經常需要搬家,這個新地方大陸還是第一次來,辦公室外頭用鐵絲網攔著,內裡是個巨大的田徑場。
大陸駐足看了一會兒裡頭踢足球的年輕人,一個富態面白的女人就走過來叫了他的名字。
“馮姐。”大陸笑著跟這位互助會的負責人打招呼,順便把手裡的盒子遞過去,“買了些小點心,保質期長,你們有活動的時候當下午茶吧。”
“快進來,別淋雨,小心感冒。”馮蘭青人長得富態,看著眉眼就讓人覺得和善可親,這裡大部分的孩子,與其說信任互助會,倒不如說是信賴她這個人。
她微笑著撣撣大陸肩膀上的雨水,接過他手裡的傘,“這地方還是你第一次來吧。”
“是啊,位置挺不錯的,”大陸笑著回答,“從這裡看出去就是運動場,視野開闊,心情也會不錯。”
馮蘭青點頭,“這是區文體局臨時租給我們的,租金很便宜,算是支持我們工作了,不過時間也不會太久,體育公園這片小房子要擴建,後面一期已經開始動工拆了,下雨還好,要不然白天全是灰,路燈也拆了不少,烏漆麻黑的。”
這說話間天都已經黑了,馮蘭青有老花眼,這兩年視力愈發不行了,大陸看她手邊一大摞要申報的活動資料,就自告奮勇的幫她往電腦裡錄入。
馮蘭青起身給他倒了杯水,揉了揉酸脹的脖子,順手遞過一張名錄,“你在下頭填一下,你今年又捐了不少錢,我想著以後咱們還是全搞電子存檔算了,紙質的容易丟,也不容易保存。”
大陸接過表格,在最下面的空白欄填了自己的簡單信息和捐款資料。
馮蘭青看他填好,開了張收據給他,又看看表,“我這記性也不好,前幾天一個孩子的收據忘了給人家,約了今天來,這個時間也沒過來,大概是不來了。”
“那就留著,以後再給,來捐款的人都不會計較這個。”大陸笑笑。
“是,你們都是好孩子,都不計較,但你們的善心,我不能不替你們記著啊。”馮蘭青拿著那張表格,一行行往上捋,扶著眼鏡指給大陸看,“你看,這個孩子,早幾年生活也很拮據的,今年不知道怎麽了,一下子捐這麽一大筆錢,我估摸著以他的收入水平,該是全部積蓄了,我勸他量力而行,他就笑笑,唉,我還想著要不要我私自做主留一部分出來,回頭再還給他,錢這事畢竟這也不是我們互助會的初衷。”
“什麽孩子啊。”大陸知道互助會裡很多孩子,都是在馮蘭青的鼓勵下脫胎換骨走上新生活的,感激之情裡帶著雛鳥情節,能這麽做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馮蘭青讓大陸點開電腦裡的一個文件夾,指著裡頭的一個名字說:“就這個孩子,當年剛來的時候挺陰鬱的,才剛上初中,據說嘗在學校後牆根兒偷偷燒流浪貓狗,被保安逮住也不聽。他還趁沒人推同學,給人家那孩子的腿都摔折了,這樣那樣的事,搞得學校很頭疼,開除不了,家裡又沒有家長管,還是他們副校長和我認識,送了他來這裡。”
她停了一會兒,很是欣慰,“我讓他高中畢業考了大專,學學技術,這孩子也是爭氣,大學裡性格就越變越好,越來越隨和,據說周圍的人都挺喜歡他,好像也談了女朋友。”
大陸看馮蘭青的笑臉,也覺得這些年的堅持很值得,孩子的可塑性很強,容易受環境影響,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流動的,或者一絲善意,就能改變一個失足孩子的一生。
“喏,”馮蘭青指著表格,“來這裡都用假名的,為了不影響以後的生活,他給自己起的假名字叫陸奇,就是他,非要捐那麽多錢,一點不為明天打算。”
這話猝不及防的觸發了大陸的記憶開關,印象中好像聽小秦說起過類似的言論,他問馮蘭青,“有那孩子參加活動時的照片嗎,給我看看。”
“有,活動照片有很多,但那孩子不愛照相,得找找......”她從電腦裡找到一個活動照片的文件夾。
外頭有人喊了馮蘭青一聲,讓她去一趟街道拿文件。
“那你先看,我一會兒就回來。”馮蘭青說。
大陸答應了一聲,頭也沒回,聚精會神的看著電腦上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