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將神門,城隍廟,還有各城歸屬緝武司的異術組織會派人手定期巡邏,祓除城鎮周圍的鬼患。”
鹿曠疑惑地操縱著金屬挑起了一個車輪鬼,
“其他的也就算了,這裡的城隍是怎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如果不是我們碰巧經過的話,這群屍鬼連一個村子的人都能輕易吞噬吧。”
平三也看著這些已經被打倒的車輪鬼,道:“我更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一次處死這麽多人?”
“唔,車輪刑,不像是青水官府會用的刑罰,倒是在自然神教盛行的金沙會更常見,自然神的狂熱信徒會用這種方法來打擊異端。”
鹿曠想了想,又道:“不過......這種刑罰後來也傳到了青水,被在槐河域一帶流行的荊棘之子所采納。因為用車輪碾壓四肢以及放置七日的暴曬和荊棘之子忍耐苦痛的理念所符合,所以在槐河域一帶,尤其是荊棘之子控制的地區特別常見。”
冰流立刻緊張起來,“荊棘之子?”
“對,荊棘之子的信徒認為忍耐苦痛就能得到龍神的祝福,就算沒有在現世成為奇跡,也能在死後跨過泥濘的夢之海,去到夢的彼岸,也就是......‘天堂’。所以荊棘之子的信徒甚至會主動折磨自己來迎求奇跡......你們怎麽了?”
見冰流和平三的表情非常不自然,鹿曠感到有些奇怪。他想了想,便明白了過來,“差點忘了,你們就是當事人,平三的手心裡還有一柄荊棘劍呢。不過追雲已經死了,荊棘之子也掀不起什麽風浪吧。”
“我們要去的充城曾經也是荊棘之子流傳的地區。據說,那裡曾經迎來過奇跡——”
平三忍不住打斷道:“不會和杜家三姐妹還有侯君入夢一樣,都是追雲傲雪搞出來唬人的小把戲吧?”
“那可是和將神一樣鼎鼎大名的人啊,就算追雲是監國也要奉為上賓。迎來奇跡的那位前輩,是青水最有名的學者,駱駝族的駱行先生。他立志要走遍整個大陸,親眼見證所有的真理,鼓勵求真務實的求學精神。為了磨煉自己,他和他的學生都會在脖頸上掛一個香爐,來強迫自己彎腰以保持謙卑,同時穿上荊棘編制的鞋子來提醒自己腳踏實地。”
“咦?”平三小心地看向冰流,忍不住道:“冰流,你記得吧?......鹿哥描述的,這些人的打扮,好像在哪見過......”
“駱奎?”
鹿曠繼續說道:“後來,人們驚訝的發現,駱行老先生可以赤足走在滾燙的熔岩和冰冷的凍土上而不受傷,只要在行走時,就好像有無限的精力一樣,因此人們都尊稱他為‘赤足聖客’。由於駱行老先生和他的學徒求學的刻苦精神和荊棘之子折磨的理念有那麽——(鹿曠伸出兩根手指捏了捏)一絲相似,於是荊棘之子就宣稱是老先生忍耐苦痛的美德迎來了龍神的祝福......”
“像是碰瓷一樣......後來呢後來呢?”平三來了興趣。
“後來?駱行老先生和他的學徒在途徑充城時突然消失了。當時許多流派都因為老先生的名望而派人尋找過,但都一無所獲,就連許多堪輿高手都沒能佔卜出結果,於是人們只能認為是龍神的祝福再一次降臨到了老先生的身上,龍神現身親自引領他們前往夢的彼岸......地點就在這裡,充城。”
鹿曠指著前方,翻過山坡後出現的城牆,道:“能看見了,
我們到了。” 不知怎麽地,平三突然想回頭看去,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感召他一樣——在身後很遠的地方,有一截枯木上似乎站著一個穿著黑袍的山羊,他也在注視著這裡。平三感到那人有點眼熟,便揉了揉眼睛,但又發現枯木上根本沒人,似乎是自己眼花了。
充城城門前,一位駱駝族的老者抬起頭,望著城門上大大的“充城”二字,渾濁的眼睛裡泛出了激動的淚花。
“老師......我回來了......”
城隍廟夥房。
靠著窗邊的一張桌子旁坐著三個人,桌上放著三碗熱氣騰騰的雲吞面。馮惠解下了長刀,用筷子將面前的面攪成一團。坐在她對面的馮謙依舊抱著那把長刀,他身邊的銳歐利則用胳膊撐著腦袋,望向窗外。
“嘛,根本就沒有鬼患。青水相國大人都親自來這裡了,就算有什麽妖啊鬼啊也早就嚇跑了。所以說啊,謙,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大事,就當出來散散心,回去後就能向會長交代了。”
馮惠閉著眼睛,美滋滋地將麵團放在口前。馮謙仍舊低著頭,抬起眼睛看了馮惠一眼,道:“父親又不是機關......什麽都沒做才會被罵。如果遇到很厲害的鬼的話,斷掉一條胳膊或者腿就好了,這樣才會得到父親的稱讚......”
“不許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馮惠“啪”的一聲將筷子拍在桌上,“謙,你的天劍是同輩中最好的,就算大哥也比不上!會長其實非常看重你,如果你能像大哥那樣強硬一點,會長就再也挑不出毛病了。下次,要是會長再說你,我就幫你罵回去!”
“有什麽用......惠姐又不是被逼著去練劍的人。”馮謙難過地看著面湯裡自己的倒影,“我不喜歡劍......也不想守護什麽妖刀......如果我是女孩就好了,母親不會逼著我去練劍,我也可以和惠姐一樣......”
“謙如果一直都是這樣想的話,不管是成為男孩還是女孩都沒用的哦。”馮惠將身子側了側,用下巴朝前方點了點,“看那裡坐著的那個女人——”
隔著幾張桌子,蘇香將軍一個人坐在那,桌上放著許多小碟子。每個小碟子裡的食物都很少,——銀木耳、蓮子勾兌的白羹,上面撒著細細的桂花;兩種顏色的乾果拚成了太極的圖案,周圍又用蜂蜜畫了個圈;幾個捏成包子、饅頭、湯圓形狀的五顏六色的糕點;煎黃的豆腐皮包著鼓鼓囊囊的餡;雪白的糕點被切成兩半,裡面是誘人的棗泥和豆沙......
還有琉璃盞裡裝著的冒著青綠色蒸汽的茶。
“一路上餓死了那麽多人,她卻可以在這個季節吃到蓮子和桂花,還有茶。從黃老板給魚龍會的資助就知道茶有多麽稀有......你看,她明明不會形元,但是她卻敢向自己的父親開口要這些東西。如果謙也能大聲說出自己的要求的話,會長一定不會再那麽苛刻地對你了。”
馮謙道:“姐,會被聽見的。”
馮惠卻無所謂地再次用筷子攪拌起面來,“有什麽關系?我說錯了嗎?”
文坎正經過她身邊,瞥了她一眼。
“又變多了。”一直望著窗外的銳歐利冷不丁來了一句。
馮惠不解:“什麽?”
“難民啊。”
窗外,城隍廟的外面,是一片荒涼的黃泥地,風吹過便揚起一臉的塵埃。那裡有許多人背著各自的行囊,排著隊等著城隍廟發放的食物。他們身上幾乎鋪了一層沙子,松弛粗糙的皮膚緊緊地吸在骨架上,深陷的眼窩裡只剩下了麻木。
“夠了!”同樣在夥房內,和大殼面對面吃飯的小野將面前的雲吞面往前一推,“我得去找那個相國。”
“吸溜吸溜——”和義憤填膺的小野不同,大殼表現得非常平淡,“小野,先吃完面再說吧。現在還能提供城隍廟普通夥計的夥食,再過不久連這點也沒了......槐河的洪災和辰江的旱災造成了很大的損失,不止是收成,因為追雲推行的屯田令的緣故,百姓們上交的糧食是按照土地比例分攤的。交不起糧食的人被抓走,或者逃走。沒有人耕種,饑荒只會越來越嚴重......”
“所以,我、我完全吃不下!”小野雙手撐在桌上,不忍心地看著自己的那碗面,“我明明沒做什麽好事......既沒有耕種,也沒有幫助那些百姓,我沒資格吃這碗面!”
“......我知道了,我們去找相國大人吧。”大殼三兩下將那碗面吃完了。
兩人走出夥房,發覺庭院前方的角落裡,那隻四五米高的大象正靠著院牆坐著。他那血跡斑斑的枷鎖放在一邊,一隻手裝著一把谷屑,另一隻手則將谷屑灑在地上,看著小雞仔在他前方將頭一點一點地啄食著,隨後像孩子般吃吃地笑了起來。
“嘿嘿嘿......嘿嘿嘿......”大象似乎注意到了小野,艱難地將頭轉向這邊,抬起手搖晃著。他咧開嘴笑,但是嘴角是歪斜的,口水沿著歪斜的嘴角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小野心道:“是和赤遼一樣的情況嗎?但是病情要嚴重地多啊。”
院門推開,黑衣鹿走了進來。小野便快步上前,“你好,請問——相國大人在哪?”
黑衣鹿全身都被黑衣包的嚴嚴實實,只剩下一對鹿角足以辨認身份。
“跟我來吧,我也正要找他。”
小野和大殼便跟著黑衣鹿往前走去。
“你嚇到了嗎?”黑衣鹿雖然全身都隱匿在那鬥篷下,但聲音聽起來卻異常溫柔而有磁性,小野的情緒不自覺地跟著放松起來。
“沒......”
“因為先天的疾病和畸形,我們都被村裡人當做是厄運的象征,被毆打、驅逐......”
走到一處樹蔭下時,黑衣鹿解下了纏繞著腦袋的黑色繃帶——繃帶下藏著的是一位容貌清秀,彬彬有禮的鹿族青年。見小野有些疑惑,那鹿族青年便脫下了手套,將手伸出樹蔭外——
在陽光的照射下,他的手上迅速出現了邊界清楚的紅斑,毛發和皮膚也大塊大塊地剝落下來,鮮血很快浸濕了整條胳膊,整個手掌看上去就像溶化了一般。
很嚴重的病,但是大殼無動於衷。
“沒辦法走到陽光下的我,很自然地被認為是見不得光的汙穢。在再也敲不開家門後,我就離開了鈍角村,過著索離群居的生活,直到相國大人收留了我。”
他重新戴上了手套,又將自己的頭部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不喜歡現在在做的事,我也不喜歡傷害別人。但只要能看見相國大人那祥和的表情,我就能感到心安。為了這份安寧,我可以做很多不願意做的事。”
“難以理解......”小野心道:“文良相國,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啊,請問、你叫什麽名字?”小野撓了撓頭,又問道。
“鹿陽,很諷刺的名字呢。”
三人走到了城隍廟內修築的一個廟宇內,在靠近時便聽到裡面傳來“撲通撲通”的聲音。
廟宇內,豎立著一個年邁的駱駝雕像,他低著頭,脖子上掛著香爐,腳上穿著荊棘編織的鞋子。雕像周圍擺滿了一圈的山珍海味,正前方的香爐裡更是插著兩根奇大無比的香。
文良跪在雕像的正前方,只見他猛地將自己的頭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發出了方才巨大的“撲通”聲,同時雙手也放在地上,先是手心朝地,然後又翻轉過來,隨後在小野驚訝的目光中,他抬起了身子,雙手合十,隨後再次猛地將頭砸在地上。
“相國大人相信荊棘之子和龍神是存在的,所以他在用這種方式來踐行苦難,每天都要重複一千下,二十年來風雨無阻。”
此刻,文良站了起來,看起來那一千下的跪拜已經結束了。
“原來是將神門的,有什麽事嗎?”
“你流血了!”
文良沒有擦去額頭上的鮮血,只是柔和地注視著三人,道:“這裡,曾經是赤足聖客與弟子們得到龍神賜福的地方。龍神兩次在赤足聖客身上展現了奇跡,所以他和他的弟子們毫無疑問會在龍神的指引下飛躍夢之海,去到那夢的彼岸......想到這裡是奇跡降臨的聖地,所以證道時不自覺地用力了。”
“......真的不用擦一下嗎?”小野納悶,鹿陽為何也無動於衷。
“不必,這份苦痛讓我感到狂喜,我離龍神和奇跡的距離因為它而變得更近了。”文良雙手合十,低沉地吟誦道:“讚美龍神,這本身就是考驗。身為龍神的信徒,我知道會給許多人帶來痛苦,所以身上的痛楚既是信仰的證明,也是謙卑的懲戒。”
“對了,將神門的,你有什麽事嗎?”
“我不明白。”小野為難地說道:“我不想抨擊你的信仰,但是——這真的能拯救天下嗎?因為您之前做的那些事,老百姓對城隍廟差評不斷,更糟糕的是,城隍廟裡也有對您不滿的人。還有......您用這麽殘酷的刑罰,只會擴散恐怖,這樣下去,會失去人心的。”
文良笑了,出於不屑的譏笑,眉宇間也隱隱有了怒意。
“年輕人,你不會知道,當你走在一條明確的道路上時會有多麽輕松。”文良閉起眼睛,仿佛前方真的有一條道路般,“隻管這樣,把一切都交給龍神,聽從龍神的召喚走下去......龍神曾予我們文明,同樣也予以我們一條明確的道路。”
完全是車軲轆話。
在廟宇的大梁上,站著一個戴著鬥笠穿著蓑衣的人。不管是文良還是小野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此刻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淺,最後憑空消失了。
銳歐利突然抓起了長刀,“有可疑的波導!”
“太好了,謙,向會長證明自己的機會來了。”馮惠也拿起了長刀,拉著馮謙站了起來。
銳歐利翻身跳出了窗外,馮惠和馮謙也跟著跳了出來。只見銳歐利閉著眼,幾秒後便朝著一個方向跑去,馮惠和馮謙便也跑了過去。
充城外的一處山谷裡,許多人們手拉著手圍成了一個圈,圈內是架在篝火上烤著的大鍋,裡面煮著許多肉。圈外,是許多丟棄的骨頭以及到處亂飛的蒼蠅。
穿著黑袍的山羊八目明站在圈內,右手抓著一本漆黑封面的書舉在胸口,書上畫著一個五芒星煉金陣圖,陣圖內是一個倒著的血紅十字架。
那些人們不斷地將腿抬高,同時往一側移動,整個圈圈便不斷旋轉著,八目明則高舉著左手——手上拿著某種獸族的頭蓋骨,裡面放著一根蠟燭,彌漫出詭異的香氣。
人們越跳越起勁,全然忘記了自己的饑餓和疼痛,臉上的表情也逐漸變得猙獰而浮誇。
“厄運與救贖在呼喚......無需抵抗,將自己的全部交給祂,你會發現,原來一切是如此輕松。”
篝火突然炸起一團墨綠色的火焰,隨後整個火焰便變了顏色。詭異的火光下,人們開始瘋狂地狂笑、怪叫起來。
“沒有關系,把自己都放棄吧,向我們的‘父親’,向未來獻出一切吧。”
人們似乎都陷入了某種幻覺,開始狂亂地喊起來:“未來!未來!未來!”
山谷一邊的懸崖上,銳歐利,馮謙,馮惠三人趴在懸崖邊,緊張地望著下方癲狂的人們。
“就是這個......那股令人不安的波導。”銳歐利的臉上流下一滴冷汗,“充城外,竟然有這種程度的(消音)徒,城隍和鬼差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得馬上回去報告城隍。”
“嘿,等等。”馮惠看起來有些興奮,“這是一個好機會,我們無意間撞破了(消音),然後把它拿下,不僅可以揚名,會長也會對謙更好了,對吧?”
銳歐利壓低聲音道:“你瘋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瘋狂的波導,匯聚在一起會爆發出非常可怕的能力,只有同樣具有匯聚波導能力的城隍才能對付!”
“沒關系啊,我們又不是正面衝上去。而且你看他們一個個都失去理智了,我們就慢慢地把他們一點一點都打倒,他們也發現不了,不是很好解決嗎?”
“你!——”
“好了,問問謙的意見吧。”馮惠期待地看向馮謙,“謙,你怎麽說?”
馮謙木然地抱著刀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