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是產生了些矛盾。
李常青見到這一幕,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的想要上前勸說,卻被秦獲一把拉住。
“小場面小場面……”
秦獲歎了一口氣,倒是直接把要來勸人的人勸了下來,“不管該叫你李夏還是李常青,現在在這一畝三分地都沒什麽兩樣。你現在先回去歇著,雖然陣法鋪好了,但視野歸視野、聲音歸聲音,起碼咱們今晚還是小心一些,不要發出太大的動靜。”
陣法能遮蔽視野,但如果在這林間發出了太過於異樣的動靜,又恰巧趕上了探查接近,那仍舊是無濟於事。
——畢竟那大白鵝本來原型就是山林間的生物,應當對林間異動很有研究。
“這事不用你摻和。”
支走了李常青,該解決的就是最本質的問題。
秦獲歎了一口氣,這種情況無論對宋成蔭還是對自己應該都在意料之中。
所幸闖出去的鬱成陽也有分寸,沒跑出多遠,除了嚇著一個原本就神思不屬的李小公子,倒也沒在其他幫眾面前造成多大的動靜。
按道理,現在那天鵝妖應該已經治療好了傷勢。
因為滿山探查不到把自己耍了一通的少年人,興許還會再次氣急敗壞、發狂發癲,覺得自己被羞辱了一通——秦獲都能憑空想象到化作獸形的它如今連羽毛都炸起來的模樣。
但幸好這位偽造成向碩的大妖沒有到一步之遙的另外一個境界,也不是專精此道的靈師,無從破解剖析這根本無法想到會在山林裡出現的絕妙偽裝。
不然這個精心製作的陣法也許都起不到作用、
但既然到現在還沒有出事,應該就沒有太多問題了。
想到這裡,秦獲直接走向剛才闖出去的鬱成陽起點處的屋舍。
雖然說來仿若置身事外,他早知道會有這種意外出現,先讓這位便宜三哥自己消化消化就好,現在最重要的正事,應該是和宋成蔭交流一下接下來的信息。
但秦獲沒想到的是,在自己走近以前,宋成蔭就自己開門走了出來。
他神情也有些異樣,似乎心情不暢還有些落寞,低頭望著自己關閉的門扉,甚至一時沒有察覺走過來的秦獲。
宋成蔭本就因為這幾天透支精神和靈力而有些萎靡不振,此刻臉色和剛才出門時一樣蒼白不說,還少了他慣來善於佯裝的淡然自若,在夜色下更顯得很不樂觀。
這在向來深謀遠慮的宋成蔭身上可是極其罕見的事——連有些懼怕這位二寨主的小匕首都感受到了氣氛的與眾不同,微微振動了一下,似乎也有好奇,但很快止息,避免又被發現了什麽不妥之處。
然而宋成蔭不是容易向別人……或者說“別匕”撒氣的性格。
“怎樣?”
秦獲直接發問,但看著宋成蔭的眼神也察覺到了問題所在。
見他到來,宋成蔭微微搖頭:“他果然還是無法接受。”
外頭終究是容易走漏風聲,兩人還是回到了房裡。
本來就決定事情完成後另外商議,正因如此,這場談話本也在預料當中,連情境都像是為此安排布設。
只是這戚風慘雨般的氣氛著實令人不得勁。
“也沒辦法,”秦獲一聳肩,“畢竟剛剛完成你弄的陣法就說要解散山寨,所謂的‘希望’突然破滅,一時確實會有些難以理解。雖然按照事理是無可奈何的事,年輕人都聽不進道理——按照常理應該都會有那麽一段時間。
” 宋成蔭不禁打量了片刻這位言之鑿鑿之際看似很有見地的真正“年輕人”,才讓秦獲有些尷尬的乾咳了一聲,自知一時失言。
但所幸自己這位二哥也沒有多表態,只是繼續正題。
“大兵壓境現在看來只是時間早晚的事,這是事實,也是無可奈何。”宋成蔭輕歎一聲,“如果那於兆是撒謊還好說,只要高手確實盯上了這地方,有一個就有成百上千,我們這些年泄露出去的風聲太多,哪有設置個小小障眼法就永遠能安居一隅的道理?”
他所布設的岩障陣也不過是解一時之困。
來者殘暴到直接大開殺戒只是最差的結果,最好的結果也是各自在被動情形下被完全遣散,還要被記住形貌掌握行蹤。
相比之下,連淪為他人的爪牙,為人賣命都成了留駐以後“上上之選”。
源水寨也不是所有人都冠絕一方,大部分只是山下上來各懷技藝的幫眾,本身並不強大。若是莫名讓身份和這個會成為各種眾矢之的之一名頭掛上了勾,也算不得好事。
在這等混亂之下,遠涉避險本就理所當然,即使是為了照顧家人也需要做出取舍。
而絕大部分的人最好是能夠重歸故土,再謀生計。
作為源水寨,之所以被歸類為山匪也只是因為處地特質。
他們駐扎在此是因為無人管禦干涉,又能夠近處謀生,不像他人屬於以此為生的類型,這才混成了這麽一個不正不邪的奇異名頭。
然而山寨土匪本就不特別光明正大的稱號,如果真能夠一直隱世獨居下去倒還好說,要受人驅使,遭人要挾,那所遭遇的危險可就不止這麽一星半點了。
見這件事暫無法解決,秦獲隨即交代了自己這次的見聞。
包括那大妖的形態和特性,隨後轉頭,卻看見宋成蔭的神情仍舊低落,也有些欲言又止。
他很少在獲取情報以後不第一時間做出評判和推論,除非自己覺得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事情擾亂了心神。
然而能夠想象到他們的判斷結果應該會趨於一致,秦獲於是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深究。
“所以你們究竟另外說了什麽?”秦獲指了指門外,“如果只是沒法理解,三哥大概會一直和你理論,現在這種情況有點不正常。”
鬱成陽本就不喜歡和人對著乾,甚至樂於聽從別人的指令,自己只顧埋頭猛乾,能讓他抵觸到這種地步的事情不多,但一般按照宋成蔭的口才,不至於鬧成這樣。
而如果他真的完全問心無愧,最多只是鐵著頭尋求其他支持,甚至碰上外頭杵著的秦獲都要上去質問意見,而非一個人氣憤離開。
“你不如問問他和我說了什麽……”宋成蔭苦笑一聲,“算了,畢竟這也是預想中能夠得到的結果……總而言之,在我這這件事完全沒有二選。我想問的是你,小四,你自己的選擇還和之前一樣嗎?”
秦獲乾脆的點了頭。
選擇很簡單,跟隨宋成蔭前往無鋒城,其余事項再做打算。
他本就沒有什麽留下的理由,也需要讓自己找到變強的道路,這種選擇對他而言本就是時間前後問題必然。
只不過起因是外敵薈萃,他人唆使,雖然不甚體面但也無可奈何。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走到盡頭不過是各奔東西。
而此刻沒有無匹實力的他自然也沒有妄自尊大的資本。
他雖一直自恃舉世無匹,但對自己的實際能力范圍還是心中有數,尤其是涉及他人性命的事更是由不得使什麽性子。
秦獲雖自知生性不大穩重,但無論從年齡或是性情分析,也能發覺自己還真不能算是個純然的熱血少年人,多了很多算計。
“成陽和我辯駁,認為只要等到大哥回來,事情就還有轉機……這或許有些道理,但他未免把大哥想得太過神通廣大了。”宋成蔭指尖逐漸握掌為拳,神情似在回想,眉頭卻皺起,“不過他這種盲目,倒也不太出奇……他本來就是那樣。”
畢竟從相遇以來,那位極其隨性的大哥便是所向披靡的形象。
鬱成陽從未見過比大哥更強的人。
不像宋成蔭一般實際見識有限但心中有度,更不像秦獲那樣本就很有經驗,雖然無法探查修為也無法感知靈力,能從些微之處得到直覺一般的認識。
秦獲想到這裡,剛又要看看自家二哥的反應,轉眼卻驚恐地見到見所未見的一幕。
——宋成蔭迅速從旁邊的架子上拿起一瓶酒,一口灌了下去。
“從我們初遇那天起他就是這樣……”宋成蔭喃喃,“什麽天生碧眼,招人厭棄……不過是淺薄之人的嘴碎,庸人方才自擾!那又如何?現在的他一不缺胳膊斷腿,二父母雙全,甚至還有個乖巧可愛的妹妹!比起我們這些真正的孤家寡人,他不是要幸運的多?”
傾訴倒不是問題,發泄情緒……也可以理解。
最主要的問題是,按照秦獲的記憶,自己這位二哥不像真正的山匪,也和很多弟兄們不同,以前應該是滴酒不沾的類型。
才剛下口就醉上了?
秦獲一時心悸,隻得從旁圍觀,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也不敢隨意安撫。
但就這麽看著人一口喝了一瓶,把酒瓶隨手放在旁邊,著實有些驚人,秦獲實在也有些坐不住,剛想過來勸勸。
然後他就見到宋成蔭冷笑了一聲。
“不用擔心。我讀過的典籍裡有提過一種能夠消弭酒氣的靈術,據說短暫興盛後便無人問津,但施展起來簡單異常。我練習過幾次,隻覺得以後也許很有用處。”
聽到這話,秦獲松了一口氣,也頓時恍然。
別人或許是喪失了理智,但在宋成蔭口中,這不是什麽迷迷瞪瞪的醉話,或者說宋成蔭此舉統共不過是借題發揮,以此排遣氣惱雜亂的心緒。
再怎麽說宋成蔭今年也剛剛二十一,年紀也不大。
雖不算氣盛,但年紀輕輕就多年“為人父母”,一直攢下來的怨氣著實不少。
——別人是借酒澆愁,以昏沉麻痹自我,他是純粹拿喝酒的行動當作自己少有“胡言亂語”的借口,以此抒發不忿。
宋成蔭本就是這樣的人,容不得一點不理智的作為,但也不會讓自己陷入無法掌控局勢的囫圇之中。
“所以如果三哥執意要帶人留在這裡,你也會加以阻攔?”秦獲眯眼。
但宋成蔭搖了搖頭:“但我不能全叛否認他的方法……也許確實可行,確實存在著一線生機。”
“是什麽?”
秦獲早有猜測,詢問只因為他也想看看宋成蔭究竟是怎樣想。
“和妖族合作,求得庇護。也許存在風險,卻大有可為。”宋成蔭淡淡開口,神情肅穆,“依我看,如果山上異動真和傳聞中一樣會帶出傳聞中的妖族族群。或許事情發展到最後的結尾,人族和妖族最後或許並非對立,會求得共存。”
“因為大哥?”
宋成蔭面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不止。”
但秦獲總感覺自己被看透了些什麽,隻得打了個哈哈,別過臉。
“接下來的事還要從長計議,你先去歇息。”
秦獲又覺得自己再遭了一次風水輪流轉般的指使,但這回也沒什麽好說。
他是走了,獨留宋成蔭一個人在原地,強行平複自己仍舊波瀾起伏的心緒。
然而對宋成蔭而言,鬱成陽臨走前留下的話語仍然在他心頭回蕩、徘徊。
糾纏不止。
“只要走出去,你就能一步登天,自然不稀罕這破地方!這麽多年,你獨自修行到這種地步——同是天生玄靈階,所謂天才的耿風華不過如此,你分明要統領山寨,卻無論實力還是境界卻都遠超過他,連心性都……”
那時的鬱成陽聲音沙啞,幾乎喪失理智,反而將自己說的面部肌肉抽搐,講不下去才落荒而逃。
但被他落在身後的宋成蔭強行控制的自己看上去像是古井無波,仍然抑製不住去進一步想象其余的斥責,另外的說法。
然後才以那樣的情態開門出現。
——他明知道鬱成陽這不過是一時氣話!
自己的三弟一直都這樣魯莽, 宋成蔭也明白他的心結所在。
因傳聞被父母獨自關在林間木屋,幼年的鬱成陽與獨自一人的黑暗共度數載以後,鬱成陽最怕的就是親近之人離去的背影。
而後來逃離了房舍,在林間穿行出走的他也曾對人世失去實感,甚至感到隨時可能出現殺人的林間野獸也許都會比真人要親切的多。
——後來便是他們的相遇。
即使來到源水寨,鬱成陽也曾為此徹夜難眠、噩夢不止。雖然現在最初的情緒已經淡去,但到現在性情偏激,一切源於既有的因果,全部有跡可循。
作為宋成蔭自己,他從來確信自己的理智無懈可擊。因為這是他最初對自己的忠告,也是作為一個成熟領袖的資本所在。
他能夠冷靜的剖析出全部的前因後果,所有的利弊聯系,卻也不得不正視自己最為正確的抉擇中,也實在存在著一環重要的因素。
但鬱成陽說得其實沒錯,世間畢竟難有兩全之法。
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前後考量,行動優劣的理智抉擇……對外界的所謂憧憬、所謂野心勃勃,對宋成蔭而言都是鐵的事實。
這種傾向本也該在情理之中。
此刻正是傍晚。
夜幕之下,只有點點繁星的微弱光芒,能把遠處的人影映出大致輪廓。
因此,他也能遠遠瞧見站在山寨門口,背對著山的另一頭,八尺男兒幾乎完全靜止的身形剪影。
萬籟俱寂,夜色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