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下腹壓痛反跳痛伴高熱,確實是闌尾炎的重要診斷依據,但不絕對。【1】
要是按照現代三甲急診的診斷標準,必須ct平掃確定闌尾有炎症才能下診斷。要是下一級醫院的膽子大些,或許只要B超就能做個腹腔鏡。再往下,那些沒有外科手術室的小醫院就會選擇轉院處理。
但在19世紀,醫生們對腹腔內疾病的了解非常有限,出現典型症狀就會立刻被判定為闌尾炎。
所謂不知者無畏,他們的這種判定不僅快速,而且非常難以改變。卡維印象裡,尹格納茨只是簡單做了個按壓就下了明確診斷:闌尾炎,並且第一時間做了闌尾切除術的決定。
沒有影像學技術,卡維不可能拿著現代多達50多個鑒別診斷去看病,也不可能去監管尹格納茨給出的診斷。因為醫生也是人,穿越沒有給他透視眼,就算是卡維也沒法做出百分百準確的判斷。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切開神父的肚子,好好看看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正如尹格納茨親口所說,闌尾炎切除術的麻煩之處就是找到它。其他諸如切口位置還是腸道縫合都有固定做法,只要熟練了都能做好,唯有尋找闌尾才會宛如開盲盒一般隨時都會給人以驚喜、驚嚇,或者......
......什麽都沒有。
“我們已經進入了神父的腹腔,除了兩邊肥厚油膩的脂肪層外,大家應該都能看到鮮紅的腸管。神父的身體狀況非常不錯,只不過......”
尹格納茨的右手在10cm左右的切口中來回翻找,愣是什麽都沒找到:“只不過他的闌尾實在有點難找啊。”
尹格納茨也是快40的人了,常年的解剖和手術讓他的腰難以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卡維很識趣地等他抽出手後,才選擇接盤:“老師休息會兒,我來找找看。”
“嗯。”
尹格納茨退後了兩步,讓開了手術視野,然後用腳尖勾來張椅子坐下,抬著染滿獻血的雙手快速繼續說道:
“雖說闌尾的解剖位置一般在右下腹的回盲部,但仍有很多人的闌尾位置並不固定【2】。有不少闌尾炎,手術切開進入腹腔,闌尾就在眼前,切了就能關腹。但有的就比較難找了,神父就屬於後者......
尹格納茨確實盡力了。
以當代貧瘠的腹腔手術知識和經驗,能認識到闌尾位置有變異就已經算得上T1級的外科醫生。換做其他人,一旦開腹沒能看到闌尾,隨便翻找兩遍無果後就會選擇關腹了事。
畢竟誤診誤切都是常有的事兒,關腹什麽都不做也很正常,總比直接死在手術台上要強。至於術後如何去圓這段手術過程,就得看看那些外科醫生的文學功底了。
卡維深知急性闌尾炎的麻煩之處。
開腹就能見到闌尾的“便宜”可不是次次都能撿到的,有不少闌尾手術動輒一個多小時,其中絕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尋找上。
找闌尾沒什麽竅門,全憑個人豐富的經驗,最基礎也最容易掌握的方法就是沿著盲腸的結腸帶去尋找【3】。
因為闌尾根部就在回盲部的交界處,不管如何變異,根在那裡。只要沿著盲腸找到回盲部就能找到闌尾根,然後進一步找到發炎的闌尾。
所以新的問題來了,盲腸怎麽找?
尹格納茨就是犯了許多普外年輕醫生的錯誤,開腹進去滿眼彎彎繞繞的小腸,看得頭皮發麻,根本找不到盲腸。找不到盲腸就找不到回盲部,沒有回盲部,翻找闌尾就是個大海撈針的大工程。
《劍來》
同樣的錯誤,
現代年輕住院醫生是因為沒經驗,而尹格納茨是受限於腹腔解剖學的落後。卡維不喜歡把整隻手伸進腹腔,這在普外也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情。他先來回晃動了下神父的肚子,待小腸跟著腸系膜歸位後,用手指就近提出一段小腸,指腹順著小腸系膜朝右下方直達其根部,盲腸就應該在那個地方......
然而,手術總是伴隨著各種不確定,這根小腸的長度和行走角度都超出了卡維的預期。
emmm......有點麻煩......
看著慢慢往右上腹行走的小腸,就算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卡維也要蚌埠住了。他的手指此時順著腸系膜來到了切口上緣,然而盲腸並不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
從解剖位置來判斷,還得往上找。
所以說,除了闌尾會變異以外,人的盲腸也會變異,雙重變異,雙倍的快樂。
“你也找不到?”尹格納茨歎了口氣,意識到今天手術是個硬茬,“讓赫曼來試試吧。”
卡維讓出了位置,但並沒有松開手裡的腸子。他伸出食指,指向了施密特的肝髒區域:“我覺得神父的盲腸並不在右下腹,而在更上方的位置。”
“更上方?”
尹格納茨歎了口氣,對觀眾們調侃道:“施密特神父真不愧是天主忠誠的信徒,連體內的盲腸都在想盡辦法靠近上帝的聖所,可敬可佩。”
也許是受到了希爾斯離開的影響,他並沒有離開椅子,還是堅持要讓赫曼去試試。赫曼哪兒有腹腔手術的經驗,在劇場寂靜的氛圍下胡亂翻找得滿頭是汗,沒幾分鍾就放棄了:“老師,實在找不到。”
尹格納茨明白今天手術失敗在所難免,準備再翻找兩遍,如果還沒發現就得找個醫學詞匯當借口,然後盡快關腹。
“我覺得還得向上延長切口。”
卡維絕不會讓他們關腹,自從開腹後看到腸管間混雜了少量黃綠色膿液,他就認定,這肯定是一種感染。不管炎症是不是出自闌尾的,有感染就必須去掉感染灶,否則不管關腹與否,神父都必死無疑。
這時就體現出了術前大范圍消毒的意義,切口周圍15cm的范圍隨時都可以做延長。
“尋找闌尾一旦失敗就該盡早關腹,這是外科同僚們的共識,堅持下去很有可能造成手術意外。”尹格納茨勸道,“小施密特和聖瑪麗教堂的信徒們都在劇院外等著手術消息呢,讓神父死在手術台上太難看了。”
“但關腹也無法去掉病灶,早晚也得死。”卡維看了眼施密特嘴角乾掉的唾液,說道,“再給我點時間,我還想試試。”
尹格納茨倒是坦然:“也可以換個角度去思考,或許是我們誤診了,神父並沒有闌尾炎。”
卡維:???
這不就是擺爛麽......
卡維搖搖頭,拿起手術刀,把刀柄遞給了尹格納茨:“是不是闌尾炎還是得先抓到它才能下定論,但我堅信老師的診斷沒錯。”
這話說得尹格納一陣舒坦。
“我就聽你一回。”尹格納茨站起身,又拿起了手術刀,“諸位,由於整個右下腹都沒能找到神父大人的盲腸,那根闌尾像極了逃匿無蹤的犯人。我們現在需要向上延長切口大約5cm左右,要切開更多的肌肉、筋膜和腹膜,然後暴露更多小腸。”
卡維盯著手裡那根小腸,繼續沿著系膜向上尋找。同時,他也沒有在一棵樹上吊死,而是用了另一種找盲腸的辦法,提起外側腹膜,順外側腹膜向內尋找。【4】
兩個方向齊頭並進,很快就有了結果:“老師,前面應該就是神父大人的盲腸了。”
才剛擴大切口不足2分鍾,卡維的發現讓尹格納茨又驚又喜:“真是意外之喜,看來我的診斷並沒有錯,神父就是非常典型的闌尾炎。這兒是盲腸,往下就是回盲部,在那兒還能看到黃綠色的膿汁。”
對於腹腔內遇到的少量膿液,現代外科會用吸引器做暫時處理,如果發現膿腔或者穿孔,在手術中就需要用大量生理鹽水清洗肚子。
而19世紀就簡單多了,因為沒有吸引器,很多主刀醫生看到就當沒看到,更不會處理,順其自然地放在那裡,讓它們隨腸管蠕動流向各個組織間隙。
淤積在體內的膿液輕則繼續引起炎症,重則感染手術傷口,讓整台手術變成白用功。
卡維沒開口,現在打斷手術進程並不明智,所以就拿著兩塊乾淨的紗布,趁尹格納茨尋找回盲部的時候,快速擦掉了膿液。雖然簡單的擦拭沒有用水清洗來得乾淨,但也是防止感染擴散的一個辦法。
尹格納茨沒注意到這些小動作,他的注意力全在剛剛找到的回盲部上。
盲腸的一部分固定在了腹膜上,遊離在外的那部分能看到連接的回腸,三根結腸帶在此匯聚,這裡就是闌尾根部所在:回盲部。然而在所有人眼裡,這就是一個亂糟糟的肉團,本該連接在回盲部末端的闌尾卻不見了,
尹格納茨詫異地給盲腸做著鈍性分離,實在說不出話來:“這......這真是令人驚訝,神父的闌尾不見了!”
場內聽了這話,到處都是疑惑聲,手裡的食物頓時變得索然無味起來。一個需要急著做闌尾切除術的病人,體內竟然找不到闌尾。而且不是出現了闌尾變異,也不是主刀技術有問題,而是真真切切地找不到。
就連看過不少國外手術的瓦雷拉也驚掉了下巴,忍不住自言自語道:“這裡應該就是回盲部了,沒道理找不到闌尾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道是我找錯地方了?”
尹格納茨笑著自我懷疑了片刻,又來回對比了手中的腸管。在確定是回盲部無疑之後,毫不客氣地發表了自己的觀點:“闌尾確實消失了,這或許就是一種全新的內髒變異吧,天生的闌尾缺失!”
眼前是奧地利的首席外科醫生尹格納茨,他的解說和手術就是教科書,觀眾自然能輕易接受。
既然是闌尾缺失,那就沒辦法了,只能結束掉手術本來乙醚麻醉就不穩定,沒人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出現失效。
半個月前莫拉索就因為麻醉程度不夠,半路蘇醒差點毀了手術,混亂的場面還在尹格納茨腦海裡不斷回放,他不敢冒險:“看來神父大人並不是闌尾炎。”
赫曼已經在旁準備起了針線:“現在關腹麽?”
闌尾切除術中沒有闌尾,如此荒唐的手術還是盡早結束掉算了。關腹就是尹格納茨的本意,但當她剛要點頭,卡維忽然插嘴道:“老師,我也覺得這是一種變異,但闌尾並不是消失不見了,而是刻意藏了起來。”
“藏?藏什麽意思?藏在哪兒?”尹格納茨不懂他的意思,指著回盲部說道,“闌尾根部就該在回盲部,沒可能跑去別的地方。”
卡維知道自己直接說結果沒用,索性指著一位護士手裡的蠟燭燈:“越是明亮的地方就越容易堆積黑暗, 阻礙我們的視線。我覺得闌尾就貼在盲腸周圍的某個地方,用盲腸表面的漿膜層偽裝了自己。”
貼在盲腸周圍?
用漿膜層偽裝自己?
這些解釋已經大大超出了在場所有人的認知,因為從來就沒人提過:“卡維醫生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你的意思是盲腸吞掉了闌尾?”
“這太奇怪了,盲腸裡面怎麽會有闌尾的?”
這是一種特殊的闌尾變異:盲腸漿膜下闌尾。【5】
別說尹格納茨不知道,就連全世界最頂尖的外科醫生也都不知道,這是隻屬於現代的專業名詞。卡維當然不能直接把名字說出口,因為就算說了也沒人會信。
觀眾的信任來得快去得快,很廉價,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差別,卡維要的只有整個手術劇場的絕對權威尹格納茨的信任:“我確定就在盲腸內部,只要打開這裡的漿膜層就能發現。”
“切開漿膜層會影響盲腸的吧。”
“盲腸管腔很大,就算真做修補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那麻醉呢?”
“就和莫拉索伯爵那時一樣的處理辦法。”
尹格納茨手裡捏著手術刀,依然在猶豫:“你得先找到它的確切位置,我才能考慮要不要遊離出來做進一步的切除。”
“定位倒是不難。”
卡維繃緊了盲腸一側的漿膜,用指腹來回觸摸,很快就找到了隱藏在其中的闌尾。就算它的樣子變了,但經歷歲月沉澱下來的手術觸感卻難以改變:“老師,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闌尾就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