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傷創面的清創非常痛苦,尤其是經歷了火災的大創面深度燒傷,需要將周圍壞死組織全部清除乾淨,減少感染形成的幾率。這個過程等同於手術,幾乎只能在全麻下進行。
劇烈的疼痛會伴隨傷員近一個月的時間,期間如果創面愈合不良,時間也會繼續延長。
而清創是否徹底本身就決定了創面愈合的速度,所以是一個長痛不如短筒的過程,非常糾結。然而最讓人頭疼的是,這種糾結其實對醫生也是一樣的。
只要是個正常人就會有共情。
在別人的痛苦哀嚎中用海綿擦不斷來回摩擦創面,用剪刀修剪痂皮,去掉壞死組織,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很多人難以接受。而在燒傷治療中,清創換藥幾乎貫穿始終,醫生耗費的體力和心血也是另一種煎熬。
想要磨練成卡維這樣無視傷員感受,一切以創面恢復為首要目的的冰冷心態,只靠普通外科手術是不行的。
“你們沒上過戰場麽?”卡維的年紀和所說的內容形成了強烈反差,“看來是用慣了乙醚,忘記沒有麻醉時手術的樣子了。用力,給我用力,壞死的組織不弄掉留著讓創面化膿麽?”
“可是......”
疼痛讓傷員渾身顫抖,海綿擦只是稍稍碰到創面就已經惹來一陣喊叫,普通住院醫生根本沒辦法下手。
傷員被一個個帶進清創室,卡維實在沒時間和別人磨蹭,親自示范了什麽叫真正的冷血。他靠近傷員,說道:“你現在只要忍住清創,大概率就能活下來,想活還是想死?”
“是不是......是不是要,要截肢?”
“當然不是,我會盡可能保住你的腿。”卡維說道,“但清創很痛苦,而且每天都要換藥,你考慮清楚。”
“能,能保住我的......我的腿?”
“創面不大,你也沒有出現休克,機會非常大。”卡維指著身後兩位沒機會清創的傷員說道,“看看他們,現在連清創都做不了,後期能不能長好還得看運氣......”
略帶挑動性的語氣大大提升了對方的求生意志,要是能保住命的同時還能保住腿,那忍耐一下似乎也沒有什麽關系。
“那......那好吧。”
卡維的話奏效了,他也知道能奏效,這種類似父母哄孩子一樣的話術他經常用。就類似於心理上的強心劑。一針下去多多少少會有點用,畢竟人類是需要希望才能活下去的動物。
“給他打點嗎啡,效果能強一些,趕緊清創,別拖時間了。”
卡維態度不算好,甚至有些不耐煩。
這是一種高壓之下的表現,因為這種一來就能直接清創的傷員並不多,清創室裡更多的是那些創面更大,液體丟失過多的休克傷員。
燒傷有三大死亡原因,休克就是其中之一。
在現代,因為有了相應的急救措施,休克死亡的燒傷人數已經很低了。但在19世紀,對燒傷認識極度缺乏,休克一直都是燒傷死亡的主因。很多傷員就在不知不覺中丟掉了性命,而醫生也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
休克的平穩度過和勉強度過,對後期治療的影響非常大。如何應對嚴重燒傷變化無常的休克期,直接反應了燒傷科醫生的功力高下。
決定休克期成敗的時間只有兩天,這兩天內不用考慮清創是否乾淨完整。如果休克嚴重,完全可以把清創的工作放在一邊,醫生在這個階段需要解決的問題只有一個,液體複蘇。【1】
卡維對抗燒傷休克的辦法很簡單,嚴格的液體輸入+碳酸氫鈉抗酸+亞甲藍抗感染。
索性燒傷休克期補液的結構很簡單,不需要高糖和營養物,也不需要其他治療藥物,甚至於血濾血透也不是必須的。【2】
傷員現在的身體需要的是簡單和穩定。
休克病人被安置在了另一個房間
“燒傷面積......23%,單側輸液不夠,而且你們橡膠管綁得太緊了......”卡維單看體征就發現不對勁,“她血壓多少?”
“91/66。”【3】
“嘴唇乾裂,血壓不穩。”卡維隻做最基本的解釋,“馬上給她開另一條通路,而且你們給液的速度太慢了。橡膠管別綁得太緊,松一點。”
“知道了。”
“等等,導尿管呢?怎麽沒插?”卡維看著空蕩蕩的床單,“卡蓮沒教過你們插尿管?”
“教是教過......”
“教過就趕緊插了,別怕出血。對了,記得打水囊回撤的時候要當心,算好距離,別把尿道撐破了。”
意外的災禍就和戰爭一樣,雖然很殘酷,但卻能強行鍛煉醫生的能力。在這樣的高壓環境下,只要硬著頭皮去做,再爛的技術也能磨礪嫻熟。在相對更寬松的醫療環境下,只要不出原則性問題,其他小錯誤都可以原諒。
就像比較先進的導尿技術,本身橡膠質量和技術就不夠成熟,操作規范僅靠口頭傳授,不靠練習很難做好。
插管實際操作過程中難免出現疼痛和出血,但這在休克補液計算出入量面前都是小事,只要不是嚴重撕裂,過一兩天就能自行愈合。
“卡維醫生,這裡有人喘不過氣了!”
“來了!”
燒傷第二大死因,窒息。
高溫灼燙的不只有表面皮膚,還有身體內部的呼吸道。每次呼吸都會有大量滾燙的煙塵粉末混合在空氣中進入傷員的呼吸道,這也是為什麽火災時必須用濕毛巾捂住口鼻,一是防止嗆咳,二就是給空氣降溫增濕從而保護呼吸道。
很多燒傷病患人沒什麽大事,創面佔比也不高,就是吸入了大量高熱氣體,咽喉損傷下導致組織快速水腫,最終阻塞氣道,被活活憋死。
產生窒息的原因其實和休克類似,都是細胞大量壞死,組織液外溢。
休克是水離開了應該在位置,血液內灌注不足。而窒息則是水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導致局部乃至全身水腫。
這時候沒可能解除水腫,能做的就是給阻塞的氣道重新開一個通路:“我的器械包呢?準備好手術刀、紗布和針筒。”
“針筒用完了。”
“算了,直接切開氣道,快!”
“啊?要切開氣道?”
“直接切開?是不是太草率了?”
法國的氣管切開術成功率很低,平時也只針對嚴重白喉病人,不輕易使用。遇到真正危及生命的氣道梗阻,能看出是氣道梗阻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一般處理的方法也是先從鼻腔和口腔置管開始。
其實做法和當初的尹格納茨相差無幾,但真正的咽喉水腫爭分奪秒,根本來不及做其他選擇。
現在出現水腫的傷員燒傷面積超過30%,身體極度虛弱,不是那位正值壯年身體健康的拉斯洛。本來就已經休克,血液循環出了問題,要是氧氣再進不去,可能一瞬間就會要了命。
卡維來不及穿外套和手套,連細致的消毒也不要了,雙手在石炭酸洗液裡泡了泡就拿起遞來的手術刀。
沒等身邊其他醫生提出異議,他就找到了位置直接下刀,同時開始下命令:“你,去器械箱裡找到氣道羊角管和綁帶;你,去找乙醚;......還有沒有閑人?再來個助手!”
“......”
截止到晚上11點,送來主宮醫院的傷員超過60人,大部分集中在了騰出來的特殊病房和這間用來清創的房間。整個外科超負荷運轉,就連內科也被拉來幫忙,給卡維氣切做下手的兩人就是內科醫生。
卡維耳邊全是哭喊和吵雜,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恨不得一個人當三個人用。
閑人肯定是沒有了,傷員卻還在源源不斷送進病房。
“來車了!來人幫個忙!
!”
“怎麽還來?”卡維似乎又找到了當時做急診外科的狀態,聽到有人還來來車了連忙回頭說道,“和那邊的人說下,這裡人手不夠,讓他們去其他醫院試試,別再往這兒送了!”
“可這車病人就是從其他醫院過來的,那裡也滿了。”
“開什麽玩笑!轉院那麽隨便的麽?”
卡維剛回頭想要罵街,這才發現自己身在19世紀的法國,別說轉院,能有這樣高效的馬車就已經燒高香了:“算了算了,留下吧。不過房間裡滿了,讓他們在花園裡待一會兒......”
“好!”
卡維抬頭看向掛鍾,心裡忍不住暗罵起來:“......都過11點了,塞迪約到底什麽情況?”
......
此時的塞迪約正坐在後勤保障部副參謀長的客廳裡,聽著他不停念叨著各種理由。其實無非就是“自己權力不夠”、“私自動用軍隊物資並不妥帖”、“部長很較真容易產生誤會”這幾點。
但真正的理由其實就是怕擔責。
“塞迪約啊,不是我不肯幫忙,我在後勤保障部門就是掛個職而已,能混到現在就不錯了。”曼薩吃著餐後甜點,解釋道,“你也在軍隊待過,虛職沒什麽用,實際權力壓根不在我這裡。”
“歌劇院大火,現在救命要緊。”
“歌劇院......唉,可惜了。”曼薩對這棟建成近百年的老建築非常有感情,“不過聽說陛下本來就要新建一座大歌劇院,一直都有這麽個想法,只是苦於沒有機會。”
塞迪約看了眼自己的懷表,說道:“我們現在說的是人,參謀長大人。”
“錯,是副參謀長!”曼薩拿起一杯紅茶給這頓耗時3個小時的傳統法式晚宴做收尾工作,“教授,請允許我這麽稱呼你。如果你想要和我一樣進入政界,必要的政z敏感性還是得有啊。稱呼稍有改動,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塞迪約以前確實有往這方面發展的想法,只可惜現在已經沒興趣了:“我不懂這種麻煩東西,我現在就要帳篷!”
見對方語氣開始強硬,曼薩也不慣著,看似心平氣和的同時態度卻愈發冷澹:“我說了,這東西不歸我管。”
“那歸誰管?”
“我的上級。”
“上級是誰?”
“任何能命令我的人。”曼薩放下茶杯,用乾淨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我知道你接下去要問什麽,但具體是誰在管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可是我的老朋友了,在軍隊裡官階最高,這忙你都不能幫?”
“和朋友不朋友的沒關系,軍隊有規定,我也隻想保住現在的金飯碗。”曼薩說道,“至於別的,什麽人命、財產、政z抱負,和我又有什麽關系?一把火燒完,很快就會建成一座新的歌劇院,到時候依然會有人去看演出。”
塞迪約是典型的貴族階級,就算經過動蕩之後丟失了些特權,骨子依然有很深的階級觀念。
可這樣的歐洲老派貴族也不敢苟同曼薩的冷漠:“算了,我去找別人想想辦法。”
“請便,我就不送了。”曼薩起身剛走上樓梯,忽然想起了什麽回頭看向正要離開的塞迪約,說道,“我還是想奉勸你一句,醫生就該有醫生的樣子,不要做一些對自己毫無幫助甚至有害的事情。”
“我只是在救人而已。”
“我之前就說過,這種情況還不如去找周邊酒店民居,何必來要軍用帳篷。”
“我之前也回答過你,現在醫院人手嚴重短缺,軍用帳篷能第一時間到位,比挨家挨戶慢慢談判簡單得多。”
塞迪約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觀點,誰知馬上被曼薩回嗆道:“現在還覺得簡單麽?”
“確實不簡單。”塞迪約看向走在樓梯上的老朋友,歎道,“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巴黎會變成這副模樣,人命就顯得那麽微不足道麽?”
聽到他把問題上升到這種高度,曼薩臉色凝重了許多,問道:“你覺得嚴重燒傷能活命的概率有多少?有10%麽?”
塞迪約微微搖頭。
“我也學過醫,我也想要救人,但現實哪兒有那麽簡單。今天軍隊免費給了帳篷,明天可能就要給藥品,給食物。等到後天,對象恐怕就不只是軍隊,而是陛下了。你是想讓陛下給活人救助金,還是給死人撫恤金?亦或者兩者都給?”
塞迪約:“......”
“你高舉救人大旗,說著救命要緊,人命大於一切......呵呵......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曼薩越想越好笑,但最後還是強行忍了下來:“你風塵仆仆地把這種蠢問題丟給了我,我作為朋友自然得攔著。這要是不攔著,難道眼睜睜看著你再把它踢給我的頂頭上司?”
......
曼莎有曼莎的考慮,經過解釋之後塞迪約也意識到,卡維隨口說出的要求其實在巴黎很難解決。這源於所處年代和國家之間的差距,隨便兩句話說不清,但只要稍加提點,卡維還是能明白的。
畢竟他自己就身處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自己的身份也比普通人尊貴許多。
而真正讓他看不明白的絕不是什麽政z上的考量和決斷,而是出現在晚上11點14分出現在清創室門口的兩個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個斷了腿,一個則傷了胳膊。
“你們這是在幹嘛?”
“趕緊治好我,哦不,是我們!”阿爾方斯的右手和李本的左手用一條麻繩綁在了一起,“等治好了,我要和他來一場名正言順的決鬥!一場被推遲了9個多月的決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