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混亂、無助、絕望……
諸般詞藻皆難以準確描述此時此刻的獸人軍隊。
如果用一個比較籠統的說法的話,那大概就像——世界上所有形容負面情緒的詞語在名為“戰場”的研缽中被細細地研磨成粉末,再移至名為“恐懼”的容器裡搖勻混合發酵……而造就的產物吧。
雖說上述的說法有些誇張,但現在能保持冷靜、聽從軍令的獸人只怕是十不存一。
這也沒辦法指責他們,因為無論誰在剛剛親眼目睹了一場堪稱“天地浩劫”的災難,並處於前有追兵後無退路、並且後方部隊頃刻間統統陷入緘默的情況下,都會方寸大亂,墜入絕望的深淵。
其中最令他們感到絕望的其實是所謂的“落差感”。
原本大部分獸人以為——咱們雄赳赳氣昂昂的幾十萬大軍壓過去,頂多三四天就能平推掉人類的要塞!在納戈爾大酋長的帶領下,必定能奪得一場接一場的勝利!
他們固執地相信自塔頂傳下來的一切,永遠沒有屬於自己的想法。
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宛如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抽了他們一個耳光!將他們心中那野蠻可笑的“夢想藍圖”毫不留情地撕成了碎片!
宛若從天堂掉入地獄,失魂落魄是常態,產生拔劍自刎的衝動更是不在話下。
只是他們似乎還沒明白——打一開始,他們就身處於“地獄”之中。
即便北境軍落敗,也有單手即可移山填海的聖徒兜底。獸人,命中注定,無法突破太初關。
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那……是否反向證明了——古涅所做的一切也都沒有意義呢?
納戈爾此刻並不知曉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意義”,這或許是上天對他最大的眷顧;抑或是最惡毒的詛咒。
他隻感覺自己的腦殼內嗡嗡作響,周圍的一切的聲響都變得既飄渺又遙遠,仿佛那場雪崩的余波並沒有消逝,反而是扎根在了他的意識之中一樣。
首先引發騷亂的是位於戰線陣列最前方的食人魔、巨魔部隊。
獸人至少可以說出幾句人話,但這群大塊頭一生下來就只會“嘰裡咕嚕”地亂叫,智力之低、溝通難度之大,簡直世所罕見!
如果在人類眼中,獸人算是“雙足魔獸”的話;那在獸人眼中,食人魔和巨魔就相當於“能用食物馴化的魔獸”了!好比一條越來越不堪入目的鄙視鏈。
所以它們只能充當最苦逼的先鋒,利用敦實的肉體與龐大的塊頭去為後續軍隊開辟出一條血路!
不過它們周圍不能出現“非本族的生物”,因為這幫大塊頭見了血後,可就像發了瘟的鬥雞一般!壓根不管你到底是友軍還是敵軍。
這也就導致——當它們為自然偉力所懾、徹底喪失戰意、轉頭開始四散奔逃時,沒有任何一個獸人能及時作出反應。
當然,獸人本身也是泥菩薩過江,能保證自己不擅離職守、維持陣型的士兵不過十之一二,大部分都如退潮的海浪一樣,待大地不再顫抖後,“唰”地一聲就朝正北方緊縮而去。
無數人影從自己身側閃過,手下的親信們更是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令人發瘋的聲音、信息不由分說地灌入納戈爾的大腦,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令他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好幾步。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不再是那個威風八面、生殺大權在手的大酋長了,而是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只是比旁人強壯了些許的獸人。
雄心壯志被某種不知存在的東西狠狠踐踏在腳下的失落,與意識到“一切都完了”瞬間湧上的絕望混合為一個漩渦,將他整個人吞沒腐蝕、拖拽至崩潰的邊緣。
換位思考,若是古涅的“雪崩計劃”因某些完全預料不到的不可抗力而中道崩殂、胎死腹中的話……他雖不至於尋死覓活,但大受打擊、一夜白頭還是極有可能的。
更何況納戈爾的宏圖偉業才剛剛展開了那麽一個小角,就被那麽無情地腰斬了!換做是誰恐怕都得心如死灰、不知所措。
而逃跑的獸人們大抵是因為形勢所迫以及本能反應,他們並不理解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更不明白接下來迎接這可悲族群的會是怎樣一種慘淡的未來。
權力者固然高踞其位,享受著遠超常人的資源與種種特權……但當失利來臨時,他們卻往往是整個團體內最為痛苦的那個。
只因納戈爾的權力、喜怒、哀樂早已與種族合為一體不分彼此,說成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並不過分。
擊倒他,不一定就意味著同時擊倒了獸人。
但擊倒了獸人,卻一定也擊倒了他。
或許這就是另一個版本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痛苦越大。”
除了主角以外,沒人是常勝將軍,總有一招不慎落敗的時候;山峰遁去,低谷降臨……等到那時,痛苦也將如影隨形。
只是納戈爾的“低谷”來得似乎稍稍有那麽一丁點快,快到他的輝煌仿佛上一刻還在雲邊徘徊,快到不真切的割裂感近乎要將他的意識撕成兩半。
“撤……撤……”微弱到堪比夢囈聲的話語自大酋長嘴中吐出,卻異常清晰地傳進了在場的每個獸人的腦海中。
周圍那幾位將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本以為這種喪氣話是絕不可能從納戈爾嘴裡說出來的!
可今天不可思議、違背常理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並且非但不會就此打住,反而會愈演愈烈。
“撤退!快撤退!”伴隨著戰爭酋長活像是哭號似的吼聲,這場戰爭的序幕,才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縱使絕望與痛苦就快要將這個野心勃勃的綠皮獸人徹底撂倒,他仍是在最後一刻死死地攥住了自己最後的籌碼、最後的救命稻草。
‘俺、俺還沒有完全輸掉!對!沒有!還沒有!’縱使無法否認自己已經“失敗”的現實,野心家總有另一套只能也隻配自我安慰的說辭,例如——“還沒有全輸”。
‘只要俺還活著,不……不過是再等個十幾年罷了!’
看,這不都在臆想自己的“東山再起”了?
講起來滑稽可悲,實際上更是滑稽可悲。
概因無論是人類還是獸人,只要是擁有自我意識與相應智力的生物,都很難去誠心誠意地承認那麽一件事,即是——“我真的錯了”。
就算是公認的錯,縱使迫於壓力而承認,之後也可以找出百般理由推脫、辯駁,生活上的瑣碎小事如此,更何況涉及了足足近百萬人以及整個族群命運的戰爭?
這份與巨量的血腥息息相關的擔子實在是太過沉重,對失敗方如此,對戰勝方亦然。
北境現在雖不是戰勝方,但也相差不遠了。
“讓所有能動的人都去!想活命就趕快清理出一條路!”
軍心已經徹底潰散,納戈爾心知只有“活命”才能短暫地令所有獸人眾志成城。
其實不消他說,之前望風而逃的那些獸人們早就已抵達了被獁猛象的屍骨、碎石與冰雪徹底堵塞的隘口,並開始毫無秩序章法地一擁而上,紅著眼睛用兵器、指甲甚至牙齒瘋狂地“劃拉”那一處坍塌,像極了一群未開化的猿猴。
不過效果還是有的,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烏泱泱的幾萬獸人,轉眼間就開墾出了些許空間。
依這個速度,似乎只需要半個時辰,他們便能逃出生天了。
只是事情真會有那麽順利嗎?
當然不會,怎麽會呢?
命運這賤貨,最熱衷的便是痛打落水狗,觸底反彈的惻隱不過是個美好的念想。
“可……人類那邊……”一位獸人將軍目光閃爍,腦袋焦躁不安在前後之間來回搖擺。
是了,是了。太初關那邊又不是什麽擺設,如此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的大好機會,怎麽可能會放過呢?!
直到現在還沒有動靜不過是暫時的,也許幾分鍾後,也許就在下個瞬間!城門就會轟然敞開,成堆成堆的人類戰士便會魚貫而出!
還半個時辰?呵,憑獸人現如今的精神面貌,能撐過二十分鍾都算是抬舉了!
“先鋒營,跟俺去攔截人類的追兵。”
納戈爾的表情、語調,卻平靜得有些異樣,渾然不像個逐漸走向末路的戰爭酋長,反倒像是得勝後淡然分配戰利品的梟雄。
“…………”負責先鋒營的獸人將軍們本想撇撇嘴陽奉陰違,但在被那雙布滿血絲的昏黃色瞳孔瞪住後,頓覺一陣口乾舌燥,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得能用肢體語言生硬地表達出了身不由己的服從。
看來即便個人聲望已經跌至谷底,納戈爾依舊有著某種“強迫其余獸人服從”的詭異能力。
或者說他之所以能當上老大,依靠的從來就不是什麽“聲望”,而是貨真價實,於亂世之間、莽荒之中那比真金還真的力量!
只是平心而論,他輸的確實有點不明不白,就算之前犯過蠢、半場開香檳……但也不至於這麽一敗塗地吧!
這還是他沒親眼目睹山體以北那……慘不忍睹、慘到極致、無法用言語輕易描述的慘狀!足足幾十萬獸人啊!卻在不到一刻鍾之內就有大半被永遠埋葬在了冰雪之下!
現在他心中還有一絲僥幸尚存,可只要碎石堆被清理出一條通路,潘多拉的魔盒便會敞開,將這些生物最後的僥幸也徹底碾碎成泥,絕望、無助、痛苦接踵而至,唯有希望被恆久地封印在盒內。
因為希望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
“呋、呋——”
仿佛是命運都不忍再為這可悲種族的不幸添磚加瓦了似的,就在納戈爾召集部眾,準備重整旗鼓之際,一陣重物在雪面上拖拽的古怪聲響驟然從他們的側後方傳來。
在這般嘈雜之下,那聲音是如此的不急不緩、涇渭分明,縱使微弱,亦相當之刺耳。
納戈爾第一時間察覺,猛然回頭,恍若被人一巴掌直接扇在臉上,瞳仁定格在眼眶內,喉嚨內擴散出嘶啞癲狂的嗚咽。
身披漆黑大氅的人族男子不知何時不請自來地踏入雪白的宇宙,腰間由步伐而來回搖晃的亮銀色劍鞘肆意反射著太陽的精華,靴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落下,不時還將攔路的積雪伸足踢起。
堪比一個賞風玩景,愜意地做著飯後運動的雪地遊客。
但在看清他身後拖拽著的“東西”時,瞬間就沒有獸人膽敢輕視這個身形瘦削、不著甲胄的人類了。
“沃……沃爾夫!”
“你這個狗雜種!”
咬牙切齒的怒吼聲此起彼伏,有幾人本想抄家夥直接上,但卻被戰爭酋長的眼神製止住了。
‘這王八羔子!絕對不會只有一個人!’見到自己最信任的手下像條死狗一樣被人捏住戰甲在冰雪中隨意拖拽,納戈爾實在是氣得綠光滿面、目眥欲裂。
只是身為在場所有獸人中等級最高的那個,他敏銳地感知到了來者體內那卓爾不凡的魔力量!毫無疑問,就算對方僅有一人, 也絕不是什麽等閑之輩!
“呃……咳,噗嗚嗚……”躺倒在地的豺狼人酋長非常配合地發出幾聲半死不活的哀嚎。
只見在他的胸甲處,一柄血劍正聳立其上,精妙地避開了心臟的部位,卻絕對會給人帶來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娘的!人類出現在這裡……也就意味著,他們早就料到俺們會被逼到這個地方了?!’隨著人族劍客一步一步逼近,豆大的汗珠出現在納戈爾的腦門兒上,他此刻清晰地意識到——獸人方的主動權正在一步一步地喪失!
“啊啊……你們叫完了嗎?”
“噗咚!”沒成想對方居然甩了甩胳膊,就把沃爾夫將軍如丟沙包一般扔了過去!
獸人們下意識地趕緊接住,但入手的軀體已是一片冰涼,肌肉萎縮、毛發轉至灰白,唯有胸口的血劍鮮紅如日。
這、這簡直就像他整個人的生命力都被那凶器抽幹了一樣!
“諸位,初次見面,恐怕也是最後一次見面了,鄙人名叫古涅,區區不才,剛剛的雪崩正是在下的拙作。”
少年的措辭極盡謙遜,但神態動作卻是狂到沒邊了,短短一句話,就徹底激怒了所有獸人。
“順帶一提,戰爭結束了。”
古涅眯起眼睛輕笑著探出右手,血劍便從豺狼人將軍的胸口帶著血漿噗地拔出,飛回到了他手中。
同時,沃爾夫也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是我們人類的,完全——勝利。”
他緩緩吐出最後幾個字,仿佛在含英咀華自己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