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潤的夕陽已徹底沒入地平線，白天裡一直被太陽的光芒遮蓋住身形的月亮從雲朵中偷偷浮現，向整片大地無私地揮灑著暗黃色的柔光。

　　她當然無私，因為這光芒並不來自於她。

　　既然已經入夜，太初關四處也點上了火把、開啟了魔法照明道具，大家都明白——獸人恐怕近幾天就要發起進攻了，放哨守夜這些關鍵工作可是馬虎不得。

　　台下的士兵走了近五分之一，因為他們就是負責輪換守衛的那一批人，而結束工作的另一批士兵又補上了他們的空缺。

　　故而導致觀眾數量竟然有些“不減反增”的趨勢。

　　挑戰者也來到了第十三位，這人是個身體孱弱的魔法師，在台上翻來覆去地用了好幾種搬運、操控類型的法術，累的都眼冒金星了，卻還是無法撼動那柄冰劍分毫。

　　他發出的魔力流與咒文威力著實不俗，但附著在冰藍色的劍身上卻仿佛泥牛入海，消失的無影無蹤。

　　冰之傲慢似乎也厭倦了此人的“下等魔力”，劍身微顫，爆發出一圈無形的波動......“轟”的一聲，饑疲力竭的魔法師就雙眼翻白地躺在了地上。

　　“殿下！你今天的聖光使用量要超標了！別再給他們治療了！”見奧菲利亞也是一副香汗淋淋、氣喘籲籲的模樣，愛妮薇有些心疼地勸道。

　　雖然奧菲利亞號稱是“人間權限等級最高的聖光使用者”但這個“最高”還是要和她自身的等級掛鉤。

　　聖光就像一片無邊無盡的海洋，而人則像一個裝水的玻璃容器，容器的體積會隨著等級、身體強度、魔力同化度等因素的提升而提升，若是向神索取了太多的聖光，“人”這個容器首先就會有崩裂的危險。

　　所以那什麽“聖光會製裁你”、“依靠海量的聖光A上去就完事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場景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呵！那你這個“人間最高級別的聖光使用權限”到底有什麽用?只是叫起來酷炫嗎?

　　你自己有多少容量就能用多少容量、無限續杯還不厲害嗎?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可是有不少四五十級的聖光使用者還可憐兮兮的成天求神拜佛，祈禱那位聖光之神能多給他們分配一些聖光呢！

　　當然，名字聽起來酷炫也很有用就是了。

　　“沒關系，我還可以堅持，這也算是變相修行了。”奧菲利亞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汗，呼吸還算均勻，看上去倒不似在逞強。

　　她說的倒是沒錯，一個人將體內的所有聖光啊、魔力啊消耗一空過後，再次補充容量便會有所增加，這也是快速“升級”的法門之一。

　　在經過了這麽多高級軍官的嘗試與失敗後，場內的氛圍也逐漸從狂熱變回了冷靜，總算有個軍官忍不住了，操著大嗓門嚷道:

　　“少爺！你這很明顯是在刁難我們！那把劍可只有你這種絕世英雄才能握住！就像我們也只服從康斯坦丁家族繼承人的命令一樣！”

　　亞瑟驀然一愣，感覺這個聲音似乎格外耳熟。

　　“沒錯！”

　　“您這回做的可就有點不地道了！”

　　“這賭約不算數！”

　　底下的士兵、軍官、甚至就連聖國援軍紛紛開始雲集響應，大聲控訴著某人那明顯貓膩重重的“挑戰”。

　　可古涅卻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欠揍神情，面帶微笑地等底下的人聲稍稍平複後才高聲道:

　　“你們說的都沒錯！我就是在故意刁難你們！”說著伸出右手的食指與中指，

朝冰之傲慢的方向輕輕一抬！　　“嗡”的一聲劍鳴，冰劍就從石磚內騰空而起，幽藍色的劍身在半空中劃過兩個優美的圓弧後，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撲哧撲哧.......”被這柄魔劍劃過的區域出現了數以百計的小冰片，簌簌打落在城牆上，如一場人造的小型冰雹。

　　古涅還很做作地挽了個劍花，一整套動作端的是輕松寫意、瀟灑利落。

　　呼嘯而來的寒風讓台下的士兵們忍不住裹緊了衣服，同時又大聲喝彩。

　　他們一方面在心中暗暗慶幸這種武器屬於自己這邊，一方面卻也在暗暗恐懼著那柄差點將十多個軍中高手活生生凍死的魔劍！甚至就連能如此輕松提起魔劍的古涅，他們都有些說不上來的恐懼之情了。

　　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為“對比”永遠是最能挑動人類情緒的東西。

　　輕而易舉就能達到正常人一生都無法達成的成就的天才，即使流血流汗也難以望其項背的“正常人”;手一抬就能讓魔劍自己飛過去的古涅，血液快凍結都沒能撼動一分一毫的軍官們........

　　若說古涅從那些支離破碎的異世界記憶中學到了什麽的話，那“落差感”肯定是首當其衝，其次才是稀奇古怪的用語與不切實際的發明。

　　他是整個大陸最切身體會過“落差感”的人類，也是最擅長製造“落差感”的生物之一。

　　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了自己手上，古涅心中暗喜。

　　他已經通過這場荒誕的“拔劍儀式”與之前一劍霜寒的輝煌戰績將這柄劍塑造成了力量與權力的濃縮品。

　　握住冰之傲慢的他能感受到無窮無盡的情緒在朝自己湧來，有敬畏、有豔羨、有崇拜、有好奇........還有收尾工作的最好點綴品——恐懼。

　　接近“教化”、“信仰”的恐懼。

　　他要將這把劍轉變為不僅是屬於自己的圖騰與標簽。

　　他要讓它變成等價於“皇帝玉璽”、“丹書鐵券”、“尚方寶劍”、“將帥虎符”之類的東西。

　　雖是心血來潮，但冰之傲慢確實配得上這些名號。

　　想到此處，他將冰劍插回了腰間左側的龍鱗劍鞘中，昂首挺胸闊步地朝目標走去。

　　奧菲利亞似乎和古涅心有靈犀，整頓了一番衣著後就從半蹲狀態站起，銀灰色的發絲在月光與火焰的照射下反射出高貴、典雅的貴族氣質。

　　那抹銀色在古涅漆黑的瞳孔中閃動，讓他忍不住開始偷偷比較起亞歷山大姐妹來。嗯.......奧菲利亞的頭髮雖然不是厄露恩那種潔白無暇的類型，但卻別有一番韻味嘛........但為什麽她們兩個的發梢都是深紅色的?這算什麽?家族遺傳?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際，他已經走到了離奧菲利亞很近的一個位置，還好他及時收腳，才不至於和少女撞個滿懷。

　　古涅甩了甩頭，發覺自己在準備做很重要的事情前注意力總是會飄忽不定。

　　不過他這番舉動在旁人看來，等於兩個人同時停在了一個對於異性來說很親密的距離上，簡直就跟跳貼面舞一樣了！

　　但這在眾多北境將士看來，無非是固執的少爺在表達自己的態度。那個聖國女人身上有什麽魔性?居然能將一向風流不羈的少爺栓的那麽牢?

　　若不是剛才奧菲利亞那大公無私、竭盡全力的治療，即使這是在挑釁軍紀，他們恐怕也會直接將這個疑問喊出來。

　　而現在，他們只能屏住呼吸，安靜又沉默地觀望著古涅接下來的行動。

　　兩人也是一言不發，漆黑對上了淺藍，仿佛針尖對上了麥芒。

　　視線在空氣中碰撞，融合又分離，堅定又彷徨。

　　古涅突然笑了一下，右腿後撤，以一個頗為正式的屈膝禮跪在了奧菲利亞面前。雙手將從不離身的龍鱗劍鞘高高舉起，劍柄對準美目微張卻毫無驚愕之情的銀發少女。

　　“少爺！您在幹什麽?！”

　　“您....您怎麽能對聖國人.......”

　　不知是因為古涅的做派太過驚世駭俗，還是之前的寂靜足夠持久，紛紛擾擾的質疑聲在城牆下炸開了鍋。

　　若不是城牆樓梯兩側屹立著蒼狼騎士團的精銳，那些世代忠於康斯坦丁家族的北境貴族們都要直接衝上來了！

　　“老頭子之前還親自跟我講過‘作為領袖你應該不動如山、位於後方巋然不動、絕不可以身犯險’之流的大道理，但我認為那些並不適合我。”

　　古涅只是嘴唇微動，但洪亮的聲音卻仿佛從他的胸腔內震動而出！直接將其余的聲音一概壓了下去！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擅長的領域。我這個人雖然因緣際會地出身於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家族，但我心底知道——我並不擅長統率別人，尤其是這種至關重要的大戰。”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但語調卻越來越平淡，仿佛他話語中評價的人是一個陌生人。

　　“比起指揮官，我更適合，也更喜歡當一名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猛將。”

　　沒有殺戮我從哪得到“經驗值”?

　　“我自知指揮能力遠不如你，所以.......我真的很需要你。”他抬起頭直視少女有些躲閃的雙眼，目光真摯、清澈，宛如一抔幽深的湖水。

　　“有位哲人曾說過這麽一句話‘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比慷慨更容易損耗自己的了，如果有，那一定是慷慨的信任。’但我願意信任你，願意將我的權利與義務與你共享！”他歎了口氣，隨後斬釘截鐵地說道:“即使，此舉將招來無數的非議。”

　　“你.......會怪我嗎?”他的聲音突然細如蚊鳴，降到了只有他自己和奧菲利亞才聽到的音量。

　　“這本是我應盡的責任，結果卻自顧自地說了一套大道理將它直接甩給了你，呵......我的所作所為和老頭子似乎沒什麽根本上的區別呢。”

　　古涅破天荒地露出了混雜著歉意與疲憊的神情。可能正如米蘭達所說——他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一隻柔弱無骨的小手輕輕地搭在了古涅的肩頭，隨後驟然握緊！握力之大簡直是要將纖細的五指硬生生地嵌入到那片血肉之中！

　　“我怎麽可能會怪你呢?”少女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毫無波瀾，但手卻在微微顫抖。

　　骨節的“哢哢”聲與她空靈、宛若居於雲端的聲音結合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隔閡感。

　　“你能將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我，我很高興。”她毫不回避地注視著古涅的雙眼，任誰都能從那雙射出攝人神光的淺藍色眼眸中看出不加掩飾的欣喜與..........終於得到古涅需要的“如釋重負”。

　　“所以......以後千萬，千萬不要再跟我說這種見外的話了。”奧菲利亞低頭湊到少年耳畔，聲音輕到就連呼出的甘甜都幾乎無法蓋過。

　　還未等古涅做出些許反應，少女空出的右手已經攀上了冰之傲慢的劍柄，上身向後一擺，只聽“倉啷”一聲脆響，冰劍脫離了龍鱗劍鞘的束縛，被她輕而易舉地舉至頭頂！

　　“怎麽......可能！”

　　“憑什麽?！憑什麽一個聖國人能.......”

　　沉默宛如被細針戳爆的氣球，驚愕與不可置信從內核中爆裂而出。他們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將冰之傲慢的歸屬權與北境徹底掛上了鉤，而一個與這片大地毫無瓜葛的女人居然.....居然敢染指那柄劍！

　　可這些陰暗、惡毒的情緒還未來得及發出臭味，就被那一抹衝天而起的寒光徹底凍結了！

　　冰之傲慢發出的光線相較之前有了很大的變化，之前幽藍深邃毫無雜色的光芒居然浸染上了一絲“金光”！

　　聖光的顏色！

　　刺目的光將奧菲利亞整個人都籠罩在其中，而令北境人翹首以盼的哀嚎聲卻並沒有響起。沒有什麽天崩地裂的巨響，也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威勢，有的只是一股略帶溫暖的寒流。

　　魔劍並沒有像對待之前那些挑戰者那般對待奧菲利亞，雖然契合度不如古涅，但魔劍還是勉為其難地收斂住了自己的寒氣，因為這股聖光的“味道”也很不錯。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她的靈魂曾經“進入”過這把劍的內部，它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一些奧菲利亞的靈魂氣息，所以並不抗拒她的使用。

　　對於奧菲利亞是這柄劍的第二主人的這件事，古涅自然清楚，也在之前做過試驗，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這一出戲。

　　“你肯定作弊了！”“少爺給你開後門了！”

　　雖然有不少人心中暗藏這些念頭， 但在那散發著無盡寒氣的劍刃下，所有人只是喉頭微動，沒有一個人敢或是有這個臉皮說出這些話。

　　“願賭服輸”與“堅決不接受聖國人的指揮”這兩種皆出身於傳統、難分彼此、不分伯仲的想法在空氣中開始了勢均力敵的對峙，隻待任意一方率先發難，就能將“民意”的天平為之傾斜！

　　“奧菲利亞指揮代理萬歲！”

　　突然從台下冷不丁地傳來了這麽一個粗獷且洪亮的聲音，推了大部分還在躊躇的人一把。

　　亞瑟眯起了眼睛，越聽越覺得這個聲音有些莫名的耳熟，卻一聲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指揮代理！”“奧菲利亞殿下！”

　　如多米諾骨牌的連鎖反應一樣，台下支持奧菲利亞的聲音逐漸佔了大多數，將那些許的反對徹底吞沒。

　　而各層軍官們大多默許了這種情況發生，因為剛剛人家救治同僚的行徑還歷歷在目嘞.....這時候過河拆橋，沒人臉上會有光。

　　在一波接著一波的聲浪中，古涅挺直了腰板，臉上露出了含蓄又陰險的笑容。

　　只要有力量有手腕，打破固有概念其實並不難，難的是如何開始且如何讓人認為這些是“出於自己的獨立思考”。

　　有些事說穿了就是這麽簡單，人總是自以為擁有什麽獨立的意志與發自內心的想法，其實不過是被名為“氣氛”寫作“大勢”的東西牽著鼻子走罷了。

　　握在奧菲利亞手中的冰之傲慢的劍身內突然吐露出湛藍色的魔力，既像是在讚賞，又好似在發出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