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有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古涅索性站了起來，開始背著手繞著三人環坐的圓桌踱步。

　　“你雖說是個大商會的會長，可為什麽會……如此了解人類的齟齬?難道普通人在你們龍族眼中不就是些蟲豸嗎?”

　　菲奧娜對於某人心理的揣摩可以說是正中靶心，沒錯......就算辛德拉說得再怎麽言之鑿鑿、再怎麽天花亂墜，古涅也不會選擇犧牲厄露恩，因為這大大違反了他所秉承的“主角美學”。

　　只是令他分外不解的是——大地之龍居然能大致猜到他在想什麽！

　　要知道，搞清楚螞蟻到底在想些什麽，並總結出一套規律可謂是相當吃力又不討好，正常的龍可不會做這種事。

　　這麽一說......天呐，辛德拉這廝反倒成了條“正常的龍”！

　　從不體恤，更無憐憫，專斷獨行，肆意妄為才是太古龍應有的風范。

　　“唔......我作為金龍商會的會長，要處理的事務可謂是相當之多。”菲奧娜沉吟片刻後，用手指卷起長發，緩緩開口，“我雖說可以不停不歇地一直工作……但這麽做就顯得太蠢了，創立這個商會的目的本是為我服務，而不是我反過來為它鞠躬盡瘁。”

　　“哦吼……”古涅聽得似懂非懂。

　　“因此我需要很多屬下來幫我打點諸多事務，這些‘屬下’，換言之就是些下等生物，而如何統禦他們也就成了個問題。”

　　“這有什麽難的?只要您放一放‘龍威’，無論多麽凶悍的生物都會變成溫順的小綿羊吧……”雖說明知菲奧娜必有下文，但古涅依舊習慣了與太古龍對話中帶些冷嘲熱諷。

　　“你錯了。”沒成想大地之龍卻一本正經地回答道，臉上甚至出現了幾許洋洋得意，仿佛對自己“白手起家”的商業帝國相當自豪，“暴力是最欠缺效率的手段，力量雖然在大部分情況下能解決一切問題，但卻無法完美地根除這些問題。”

　　這話很繞，古涅愣了兩秒才勉強搞懂她到底要表達些什麽。

　　“我若隻想保持現狀不思進取，的確可以選擇一勞永逸地武力壓製，可這麽一來就相當於徹底封死了商會的潛力。”

　　人類的“武力壓製”絕非“一勞永逸”，可壽與天齊的太古龍倒是可以輕松辦到，實在是羨煞歷史上的諸多開國元勳。

　　“試問若一個國家的最高領袖是一個靠力量威懾四方、殘忍暴虐、手上亡魂無數的人，底下的人會怎麽辦事?”大地之龍邊說邊將視線瞥向辛德拉，似乎意有所指，“答案就是——底下的臣子們永遠只會做有成功案例、有絕對把握的事情！畏畏縮縮、如履薄冰，生怕辦錯一件事就要丟掉小命！”

　　“………………”古涅本能地頷首，似乎不知不覺間已經沉浸在了這條龍的演說之中。

　　“金龍商會采取的可是最與時俱進的制度！想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鍾?可以，但你最多只能升到副部長！只有能為商會帶來真正的革新與收益的低等生物才能擔任重要職務！”

　　菲奧娜會長說到關鍵之處，甚至還激動地手舞足蹈了起來，若不是呼之欲出的某部位因激動的情緒而不斷顫動，倒還真像個在學前班獲得黑板報優等獎的小女孩，在挺胸抬頭不可一世地向家長們炫耀自己的“不世之功”。

　　說是與時俱進，內核不還是那套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嗎?不過古涅轉念一想，

好像所有配得上“制度”這個詞的東西，內核均是一般無二。　　“你講了這麽一大堆，還是沒有解釋你為何如此深諳人性。”

　　“啊?你還沒聽懂嗎?要管控那麽多人，當然需要大致了解他們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麽了！”開頭還算正常，可越聽下去越有些不對勁。

　　“偉大的太古龍對低等生物們和顏悅色，這本身就是一種天大的恩賜！他們當然會心悅臣服，拚死工作直到為商會奉獻出最後一絲價值了！”

　　“不過理解人類確實很難，經過最初幾百年的不斷試錯，試驗品因過激手段死掉了一批又一批，我才堪堪掌握了些訣竅……唉，以人類為首的這些物種實在是脆弱的緊。”

　　“呵……哈哈哈噶哈哈哈！”古涅突然用左手遮住半張臉，仰天大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呼哈哈哈……我這是在發自內心地慶幸啊！慶幸你和你姐姐其實是一丘之貉啊！”某人的嘶吼聲中仿佛浸透著風雷。

　　這才對勁嘛！你們這幾條太古龍就應該這樣嘛！藐視一切，高高在上，眾生百態皆為你們的玩物……如非如此，怎能體現出鄙人行為的正當性呢?

　　若非如此，我怎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憎恨你們呢?！

　　“你的問題我已經回答了，現在、該輪到你了。”大地之龍終於臉色變得有些陰沉了起來，撫平禮裙，恢復優雅又威嚴的坐姿，嚴肅中更添幾分逼迫。

　　“我決定......”古涅抽動鼻子吸進一大口空氣，毅然決然地高喊道:“你的方案、駁回！”

　　“你說......什麽?！”菲奧娜的臉上明顯閃過一道錯愕，一時之間神威逼人的金黃豎瞳直直瞪向古涅！手指上佩戴的那些戒指都在不約而同地散發出刺眼的光芒！

　　“咳唔！”偌大的壓迫力好似一層密不透風的膠布，霎那間將古涅團團包裹！他整個人仿佛被傳送至深海之中，直接就被窒息感“碾”在了地上！

　　只不過下一刻，一道略顯矮小的身影便雙手抱胸地擋在了他面前，湛藍又浸滿寒氣的長發垂落草坪，如一座最巍峨聳立的雪山阻擋住了所有暖流。

　　“老三，咱們不是說好了......不能動武嗎?”

　　古涅在這個方位上看不到辛德拉的臉，但他卻能看到菲奧娜那張慌亂之色溢於言表的臉

　　“我這可不是‘動武’，只是、只是......有些情緒激動而已。”

　　龍威被另一股龍威擊潰後，古涅卻怪異地對辛德拉產生了丁點兒愧疚之情。

　　他本就是個容易心軟的人，尤其是在對待某些特定角色時，更為尤甚。

　　“姐姐......你就算這麽替他說話，他也不會選你的。”

　　“妾身......當然知道。”兩條不知活了多少年歲的龍好似學齡前姊妹一般，互不相讓地瞪在一起數秒，最終還是菲奧娜服了軟，收斂了威壓，癱坐回餐椅上，歎息著連連搖頭。

　　因為她知道古涅最多也只是過過嘴癮了，在無可逆轉的事實面前，再桀驁不馴的人也會屈膝下跪，區別不過是掙扎的時間長短而已。

　　除非這個人真的不怕死。

　　辛德拉這才轉過頭來，不知是真的冷峻還是故作嚴肅。

　　“犧牲別人成全自己你不願意，犧牲自己成全別人你也不願意，那你究竟要做什麽?”不過還沒有等對方張口結舌地回答，她又緊接著逼問道:

　　“說到底，你從來就是一個利己主義者，為什麽不按妾身說的去做?”

　　古涅有些無言以對，因為辛德拉的描述完全可以完美囊括他的眾多舉動。

　　不過他在緩了幾秒鍾後立刻擰起眉毛，面帶怒意地大喝道:“你這可是要我殺了我的未婚妻！說難聽點就是要我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其實“噬魂”比起什麽“啖其肉，飲其血”可要惡劣太多！那基本上就是將一個生命體在死後所有的精魄、尊嚴、存在全部納為己用！放在某些作品裡可以說是黑得不能再黑的邪惡能力。

　　換做以往未曾謀面、連名字都叫不上來、處於敵對狀態的人，古涅可以說是心安理得，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心理負擔。

　　可若換作是厄露恩，他卻怎麽也下不去“口”了。

　　哈，正是因為陌生，所以生物與生物之間才會毫無負擔地相互廝殺。

　　但，不陌生，就不能毫無負擔地互相廝殺了嗎?

　　戰場上的士兵們對敵人並無私人恩怨，而是被一種更高處不勝寒的“東西”支配著，不得不相互廝殺。

　　那麽轉念一想，古涅自己不也正是被太古龍或是什麽魔王上帝操控著嗎?按照她們或祂們給出的康莊大道，自己吞噬了厄露恩或是融合了魔血後就會殺死那頭和他原本素不相識的惡魔，最終也必將殺死更多更多未曾謀面的生靈。

　　所以古涅這次下定決心，即便自己道死身消，也絕不能再任由別人支配自己了！

　　........他要是真這麽打算，那就是蠢到家了。

　　魔王也好上帝也罷，無論是從常識上來講，還是從近來祂們顯露出的手腕上來看......人類的“志氣”根本不值一提。

　　反抗本身只是個討價還價自抬身價的幌子，重要的是要兩碗水端平，依靠自己的智慧在夾縫之中求生。

　　如果什麽都不做，任人揉捏，活該一輩子都是一個玩偶。

　　玩偶不會哭鬧、百依百順，所以很容易膩煩。

　　更何況......

　　“我既不想犧牲厄露恩，也不想變成什麽勞什子魔人。”

　　“哼啊，哈哈哈哈哈！”蘿莉龍卻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非常不淑女地大笑了起來，半閉半睜的豎瞳中纏繞上了一層又一層狂氣。

　　歡快的笑聲之中，整個天地都如紙箱一般顫抖了起來。

　　“你不想?！哈哈哈哈......哈，”笑聲戛然而止，光潔的皮膚上出現龍鱗的類人生物凶狠地獰笑著，表情轉換之快簡直就跟電視台插播廣告一樣令人完全猝不及防！

　　“不想生病、不想變老、不想貧窮、不想挨餓、不想毫無尊嚴、不想失敗、不想死！”她宛如唱快板兒似地連著說了一大長串的“不想”，讓人不得不讚賞龍族的發聲器官。

　　“人類不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最終又能如何?！這些你們不———想的事情，最後說白了不還是要一個一個面對！”

　　“人類就是這樣！自顧自地去期盼、自顧自地去供奉、自顧自地去相信！轉過頭來又自顧自地失望、自顧自地遺忘！最後再說上一句‘為了更加美好的未來，我們不得不在現在做出一些艱難的選擇’！哈哈！”

　　“真是群滑稽可笑，氣量狹小卻貪心不足，能力低劣倒是心比天高，敢於掠奪卻怯於付出，自卑又傲慢，愚蠢尚不自知的生物！幾千年前如此，幾千年後也是如此！”

　　辛德拉對人類一向頗有微詞，經由古涅的冥頑不靈後，似乎更是激發了她一直壓抑在心中那些怨言，將某種族從前到後從頭到腳罵了個狗血淋頭。

　　古涅實在不知該如何反駁她。

　　或許自內心深處，他甚至有點同意這些偏激卻一針見血的觀點。

　　若是他再天真無邪個幾歲，說不準還要義憤填膺、怒發衝冠地辯駁一套，說說並非人類首創的“愛與正義”、“美好與善念”。

　　他現在已經長大成人，早就失去了那些東西。

　　毫無波瀾又心甘情願失去的東西，很有可能從一開始就不屬於他。

　　是啊……他已經從“自顧自地去期盼”這個階段畢業了。

　　只不過就連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究竟進階到了何種地步。

　　“你以為自己愛她?啊哈哈哈哈！”複雜至極的情感填滿溢出辛德拉的瞳孔，既像是宣泄又像是自我批判;既怒火衝天又冷酷至極;既暢快又失落;既真切又……空虛。

　　仿佛在朝一個壓根就不存在於此的目標嘶吼。

　　“就讓妾身來告訴你！你！根本！不愛任何人！你！隻愛你自己！”

　　摻雜了太多太多的私龍情感，卻無比真實的話語。

　　“放……胡說八道！”尖銳的指控瞬間化作數枚短針狠狠刺入古涅的心臟！致使他條件反射式地當即否認。

　　“哦?那你倒是證明給妾身看呐?”自“侵略如火”轉換成“不動如山”仿若只需須臾，那個怒斥眾生的暴虐龍王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僅留一個面露譏嘲之色的腹黑蘿莉發出促狹的笑聲。

　　謊言的反面也並不絕對代表真實。

　　辛德拉認為古涅“隻愛自己”，不過是一廂情願，她所堅信的僅僅是屬於自己的“真實”。

　　縱使她比古涅強大許多，但依舊無法憑借一句話就顛倒黑白，挪移乾坤。

　　“……………………額……嘎?………啊啊啊…！”

　　出乎意料的是——古涅卻好似提詞器故障後的某類人士一樣，不停地擦汗，喉嚨支支吾吾，卻沒能蹦出一個單詞。

　　沒想到沒想到……

　　他竟連一句最簡單的“我愛xxx”都說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