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在空中是很難找到“平衡”的。

　　而一個獨臂人更不可能憑空找回平衡，因為他連最基本的“對稱”都沒有了。

　　但古涅卻有“魔力”這個世間最為強大最為便利最為多變的工具，況且他還能憑借神血模擬出“重力”。

　　只可惜他剛剛“大病初愈”、實在不想太過勉強讓舊傷複發，再加上他摔一下也絕不至於摔死……於是古涅將墜落的姿勢調整至“站立狀”後便不再掙扎。

　　反正只要不摔個大頭朝地或是四腳朝天就行。

　　“誒?！”

　　然而他手中的冰之傲慢卻似乎看不得主人就這麽“呱呱墜地”，“嗖”地自虎口處飛出，殷勤地墊在了主人腳底。

　　古涅的下降之勢頓時得以緩解，同時他本人也像個人模狗樣的“劍仙”一般，背著手站立在自己的武器之上。

　　端的是飄逸出塵、一表人才、英姿颯爽。

　　但冰之傲慢說白了也只是一柄長劍，寬度十分有限，導致某人實際上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飄逸出塵”，反而需要繃緊心弦，方能在這根“鋼絲”上站得安穩。

　　因為他目前很難保持平衡。

　　“喲～你什麽時候學會這招的?”凌空懸浮著的辛德拉貼近過來，洋服飄動的裙擺揚起一陣冷冽的清香，“要知道，禦劍飛行可是三四年級學生才能掌握的高級魔力應用啊！”

　　古涅也是滿腹疑惑——因為他的確不會用這種高級技巧。

　　“桀哈哈哈！本大爺可是天才中的天才！這麽點小事，不是輕而易舉?”

　　雖然不明所以，但他還是要抓住這個機會大吹法螺。

　　“哦?當真如此嗎?”辛德拉眯起狹長的雙眼，表示懷疑。

　　畢竟古涅的話未免有點太扯了。

　　這就相當於讓一個完全沒有接觸過“公式”的人，去解開一道與之相關聯的難題！

　　只能說幾率並非為零，但也無限接近於零。

　　古涅隻好緊繃一張面癱臉，與對方大眼瞪小眼地緩緩降落。

　　“哇啊！大大大大大、大人，此處究竟是個何等詭譎所在、啊?”他一落地，便用一種古怪的唱腔大聲嚷嚷了起來。

　　既是為了轉移剛才吹牛皮的話題，也包含了貨真價實的震驚之意。

　　他們此刻已然掉進了一個綠油油的橢圓形空洞內。

　　邊緣石壁爬滿了各種粗細交織的藤蔓，宛如碧綠的血管。

　　更不用提周周圍圍那些叫都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了！

　　地穴之中壓根就沒有太陽！水分更是稀缺！這些怪東西是怎麽長出來的?

　　他期待辛德拉能給出一個稀奇古怪、卻又能讓他欣然接受的解釋。

　　冰霜之龍果真不負所望，朝獨臂少年身後輕輕努了努嘴。

　　古涅隻好狐疑地轉過身去，隨後整個人直接沐浴在一片翠綠之中。

　　噗咚、噗咚、撲咚！

　　心臟在跳動。

　　強而有力的聲音響徹古涅的體內。

　　等等……我的心臟可不會跳啊……

　　他迎著生命的光芒，扒開攔路的枝葉。

　　“這！”驚呼不受控制地蹦出喉嚨，好似心臟躍動濃縮而成的一枚音符。

　　出現在視野盡頭的是一口深井，一口墨綠色的深井。

　　說是一口“井”，其實卻並沒有層次分明、一板一眼的磚石堆砌。

　　瘋狂增生的苗床、潮起潮落的波浪、忽閃忽暗的綠光、如泣如訴的低語……統統自那深不見底的巨洞內湧出！穿透、覆蓋、包裹、觸碰、潤濕著古涅的一切感官。

　　不知不覺間，他體表外體表內的傷口全部愈合如初，魔力恢復充盈，神血更是在動脈內躍躍欲試。

　　這種感覺讓他不由得感到親切，同時又有些恐懼。

　　無限黏滯而龐大的能量體微微旋轉閃爍，仿佛在朝他這位不速之客送出友善的問候。

　　“這不過是……獸神的一小部分。”緩步接近的辛德拉滿面莊重，比起跌跌撞撞大大咧咧闖入的某人，顯得既拘謹又嚴肅。

　　“一……小部分?！”古涅瞪住洞口邊緣“懸掛生長”的胚胎……亦或該叫碧綠肉繭的玩意兒，兩排牙齒不受控制地相互摩擦，手指間歇性地敲打在劍身上。

　　那些肉壁內孕育的人型生物看上去似乎有點眼熟，眼熟到他甚至生出了某種“自己是不是已經殺掉了數十萬類似生命體”的錯覺。

　　足以引發密集恐懼症的肉繭猶如單細胞生物的囊泡，又似染色失敗的鮭魚卵……浸泡在最純粹的“生命”中，茁壯又狂野地生長著。

　　“你可以將整片北境大地想象成一個仰臥著的巨大生物，神山……就相當於祂最為凸起的那個部位。”

　　嗯嗯?！還“最凸起的部位”?平躺著，那……豈不就是……

　　古涅瞬間心領神會，不急不緩地咧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微笑。

　　“沒錯，代入人類普遍的生理構造的話，就是‘鼻子’。”辛德拉一本正經地補充道。

　　“噗咳咳咳！鼻、鼻子?”古涅活像生吞了兩斤黃連似的一臉猙獰地咳個不停，“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在……在……”

　　“鼻孔裡。”

　　古涅仿佛聽到自己的大腦在發出綿長無力的呻吟。

　　“啊啊啊啊！太！太他媽惡心了！你平時不總是喜歡裝優雅嗎?！怎麽能說出這麽惡心的話呢！”他揮著手拚命在自己的衣服上劃拉了幾下後，轉身拔腿就跑。

　　“妾身確實也覺得有點惡心，但不可否認的是——這麽說最簡略易懂。”冰霜之龍尚不足半米的手臂隨意地伸出，神奇地將早已竄出去五六十米的某人“拎”了回來。

　　“哈、哈、哈，那真是多謝你了啊……”古涅雙腿的轉速已然抵達僅剩虛影的程度，但卻再也跑不遠一步。

　　“放心，博薩斯族的至尊們全都是最純粹的概念體，生命層次都不一樣了，你所謂的‘惡心’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我惡心的並不是祂，而是你啊。

　　古涅長歎一口氣，乾脆不再掙扎。

　　“所以……你要怎麽完成，額，你的工作呢?”

　　辛德拉沒有回答，默默飄到仿佛連通著地心的巨洞正上方。

　　“呼嗚————”

　　密閉的空間內掀起一陣寒風。

　　朦朧的彩虹、盛開的藍蓮、永恆的雪山之巔、澄清的冷白明月……諸多幻像蜂擁而至，開始填充起古涅情緒的缺口。

　　空氣中接連奏響葉片崩裂、蜷縮、衰亡的哀鳴。

　　凜冬猝不及防地降臨了。

　　古涅不禁恍然四顧，才發現四周的石壁竟在轉眼間爬滿了冰霜！苔蘚與藤蔓統統被冰雪所裝潢，化為了冰冷的一隅。

　　當他自己的瞳孔都開始結冰時，他終於明白辛德拉要做什麽了！

　　冰封一切！簡單粗暴。

　　“哢哢哢喀……”冰晶擴張的速度堪稱風馳電掣，只不過區區數秒，便席卷至他的腳邊。

　　只有親身感受過方能下此定論——他挖空心思、拚盡運氣甚至利用了千年歲月拚湊而成的“大雪崩”，在以“冰霜”為尊號的太古龍面前就是個笑話！

　　人家只要有這個想法，就能隨時隨地製造出那種天災！而且更加靈活快速、更加防不勝防！

　　看來每一條太古龍都具有輕易毀滅一個公國，並肆意改造自然環境的通天之能！孱弱的人類面對這些終極生物時未免會顯得太過無力，太過絕望了。

　　如果說魔王是理解都理解不了、次元不同雞同鴨講、說不清道不明、導致僅剩不明覺厲的強大……那麽辛德拉就是最為直觀、最為鮮明、最不言而喻的“強大”！

　　因為可以理解，可以預見自己需要付出多少才能抵達那個層次，所以才會感到由衷的戰栗。

　　他之所以現在還能“望洋興歎”，只是因為寒流似乎感應到了他手中龍鱗劍鞘的存在，極其智能地“繞開”了他。

　　唔……我記得這東西當時……不是落在戰場裡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古涅這才對劍鞘的詭異回歸後知後覺。

　　“嗡隆隆隆——”

　　整個地穴開始不停地顫動，抖得他頓時沒了心力去思考其他的問題。

　　果然，事情絕沒有這麽簡單。

　　冰封一位博薩斯至尊的一部分，對於看似無所不能的半神來說，仍舊是困難重重。

　　石壁顫抖蠕動的同時還在不斷升溫，不一會兒，原本牢不可破的白霜就宛如橘絲一樣，顯現出無數條白膩的裂紋。

　　然而辛德拉卻沒有表現出一絲驚慌，輕笑一聲，雙臂伸展開來，複雜瑰麗的魔法陣立刻浮現在嬌小的身體周遭，好似一層又一層參差不齊的神秘環狀背景塗層。

　　寒意傾盆而下，高歌猛進地蠶食、轉化、剝離綠芒。

　　春夏秋冬四季本應隨著時間流逝而輪轉，但在這個無光之所內，僅剩下了兩種季節！

　　古涅腳下的嫩草化為冰晶後又冒出萌芽;頭頂的闊葉頹然後又蔚然複蘇;四周的樹木彎折後又變得挺拔;前方的肉繭消瘦乾癟後又重返飽滿……

　　隆冬與生命之春展開了一場亙古不變的拔河比賽，而他則是這場法則大戰的唯一幸運觀眾。

　　他也因此得到了難以形容的好處。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那大致就等同於“主角完成主線任務後的豐厚報酬”吧。

　　他這一陣子可謂是勞心勞力、鞠躬盡瘁，非但滿身是傷，還鬧了個缺胳膊少腿的結局……當真是嗚呼哀哉、哀哉嗚呼！

　　他都這麽努力了，理應得到些回報。

　　努力確實不一定會有回報，但……主角的“努力”卻絕對會有回報。

　　很不可思議、很耍賴是吧！?

　　古涅一邊大口大口吞噬著法則對抗而產生的碎片，一邊也覺得自己的存在挺賴皮的。

　　他可以明確地感知到——自己的軀體強度以及對冰元素的掌控力正在節節攀升！

　　人類需要不懈鍛煉數十年方能達成的血肉堅韌度，才華橫溢的適魔者需要刻苦鑽研數旬方能臻至的魔力解析度，他在數秒內便統統收入囊中，且……還在不斷刷新自己的記錄！

　　在如此強大又唾手可得的力量面前，古涅倒是沒有太過貪婪，反而在潛意識中開始斟酌——再這麽大吃特吃地吞噬下去，會不會有對將來埋下隱患?

　　他很心知肚明——自己僥幸吸收的只不過是那兩個高等存在鬥法溢出的“邊角料”，他們真正的角力主場，就在那個深不見底的巨坑之中。

　　無論是冰霜之龍的法術，還是獸神的“本能反應”，都不是現在的他所能企及的。

　　古涅曾親眼見識過太古龍那燦若星辰聲若雷鳴的“魔力臨界”，而這次他凝視的，是比那個還要深邃、還要令人抓狂、還要令人絕望的深淵！

　　辛德拉此時此刻所創造的光景，讓他不禁回憶起了支配王所說的一句話。

　　“將權能掌控在方寸之間。”

　　他雖然不懂更深層次的交鋒，卻可以憑借肉眼觀察場上的局勢。

　　冰霜基本上佔據了他視野裡的所有角落，只有最中心的那個墨綠色漩渦還在“苦苦掙扎”，連鎖蔓延的冰晶儼然將空洞封緘了近乎一半多，據勝利不過幾步之遙。

　　可惜一切總歸要朝更“戲劇化”的方向前進。

　　就在冰霜即將合攏、將洞口徹底封閉的最後一刻！漩渦忽然自最後的縫隙中，朝“天空”發出一串無聲的咆哮！

　　那咆哮蘊含著無與倫比的莽荒將古涅的靈魂貫穿！

　　一束綠光悄然無息地自穹頂之上落下。

　　它照射在懸浮的辛德拉身上，就宛如液體一般產生變形，順著蘿莉龍的魔力軀體滾滾而下，滴落在冰晶上。

　　一些欲望、一些責任，一些急躁、一些驚訝、一些不悅、一些憤怒……全部攪合在一起，出現在辛德拉擁有非人美貌的臉上。

　　與平日裡戴著的那張充滿“低等生物喜怒哀樂”做作神色的面具不同，堪稱為一張有血有肉的臉。

　　可是有血有肉就等同於“弱小”。

　　於是冰雪開始大面積地消融。

　　局勢當即反轉。

　　古涅亦是心臟狂跳。

　　怎麽辦……好像，有點……不妙了啊！

　　像是在回應他的焦慮一般，混沌的變奏曲在他耳畔響起。

　　“拔劍，殺了她，殺了冰霜之龍。”

　　啊?！你……

　　“這是你最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