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小滿。
雨季來臨。
江州氣候漸暖,陰雨綿綿。田間青苗藏翠,山水雲霧升騰。
正是初夏好時節。
但百裡長青卻要在此時離開江州,去往洛陽了。
顧成準備的禮物很普通,普通到百裡長青都有點難以置信。
五十石精米,三千貫銅錢,還有幾十匹布,以及幾件漆器。
就這些。
甚至隻裝了三輛馬車——還不太滿。
畢竟顧成備好這些東西也隻用了幾天時間,而臨行前顧成召見百裡長青時,說的話也意味深長:“洛陽公卿若是有困頓的,便送些錢結個善緣吧。但是,出手別太大方了,送太多等於害了人家……”
合著這三千貫還是打算分給很多家公卿的?
顧成這吩咐,就像是擔心百裡長青在錢莊見了太多錢,生怕百裡長青出手太豪爽。
百裡長青已經不是生瓜蛋子了,江州一文錢便能買一個大乾餅,牙口不好的能啃一整天,他知道此時銅錢的購買力非常強。
當然,輕薄的劣錢除外。
但一共三千貫,不僅要用於朝奉獻金,還要和多家公卿‘結善緣’?
這朝廷和公卿這麽不值錢的嗎?
漢末靈帝時,捐個兩千石的官不是動輒上億錢嗎?
這世界怎麽回事?怎麽過了兩三百年,錢反而還增值了呢……
而且顧成這麽放心讓自己直接去洛陽,就不怕自己把事情搞砸了?顧成明顯是看得出來自己對朝廷摸不著門路的啊。
帶著疑惑,百裡長青踏上了前往洛陽的路。
他規劃的路線,是沿江而下到巴東魚複(白帝城),再繼續向東走夷陵方向去往荊州南郡,然後從南郡北上去往宛洛。
這前半段,恰好就是三國時代劉備發動夷陵之戰的進軍路線,也是西陵錦進軍的路線。
大軍走這條路線總是會慘敗……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詛咒。
但百裡長青可沒有大軍,他隻帶了一百來人,分作兩隊,領隊的是長纓和小五。
他也不想帶太多人,太多了容易被其他州郡誤會為軍事行動……而且目標越大其實就越不安全。
只是因為有這幾輛裝了財貨的大車要保護,帶上百來人還是有必要的。
為了自己飲食方便,百裡長青還帶上了月季。
大概自己已經被萬惡的封建社會給腐蝕了……百裡長青想著,但嘴上卻是說,好讓長纓路上有個伴……
長纓當然很開心,畢竟女孩子在全是男人的軍中,總會有些不方便的時候,而有月季作伴,很多事都能有個照應。
但小五很失望,他原本以為百裡長青會帶滿編的一曲部下——他就又可以指揮好幾百人了。
卻沒想到只有兩隊人,自己仍是名副其實的隊率。
甚至這隊人說不定都不怎麽聽他使喚,而是更願意聽長纓的指揮……
因為長纓這幾天已經把他們打服了。
軍中輕視女子也算是正常現象,雖然知道長纓是百裡長青的‘家臣’,沒有士兵敢出言不遜,但一開始疏忽輕視這個少女的兵卒還是挺多的。
只是隨著一頓又一頓胖揍過來,再加上幾次以一對五,卻依然被長纓打得滿地找牙的難忘體驗,已經沒有誰敢不服這個女孩了。
長纓覺得小五的辦法很是好用,但小五卻有些落寞……
他不像長纓,沒人會挑釁他,他也就沒有出手的機會……
他甚至都沒找到隊裡的刺頭,
全都令行禁止堪稱精銳,想立威都沒什麽借口。 總不能跑去跟士卒比武吧?這些兵可都認識他,都不會跟他動手的……
所以小五覺得自己這趟似乎是草率了。
長纓甚至已經開始教手下練刀。
有長纓在,他覺得百裡長青的安全和練兵什麽的完全不會存在任何問題。
那自己的作用是啥呢?
小五開始迷茫,感覺前途不亮。
直到到達荊州。
此前經過枳縣時,從江裡也遠遠能看見枳縣城外在熱火朝天的建設;
而臨江雖然殘破,但李豐似乎也組織了人手賑濟災民,至少能看到縣城內外處處有炊煙,至少應該是有飯吃的;
至於南浦魚複等巴東諸縣,包括顧成前些年便佔據了的建平(巫縣),在山間與江面忙碌的百姓更多,雖然看起來也有些窮苦,但生活應該是過得下去的。
然而,過了荊州南郡秭歸縣,進入夷陵境內之後,境況卻大不一樣。
在漢末富庶一時的南郡,此時竟像是鬼域一般!
田野荒蕪,路有白骨。
本是雨季,地裡卻禾苗枯敗,甚至有些乾黃,顯然已是許久無人打理。
天災?
今年風調雨順,自然災害不多啊……
饑荒?
也不像,若是饑荒,禾苗野草都會被人吃盡的,絕不會爛在地裡。
兵災?
也沒聽說荊州有什麽大規模軍事行動啊……若是荊州有什麽變故,探子應該會有軍報發到江州的。
而且,一路過來,也並沒有看到太多流民。
若是災難所致,定會有大批流民往上遊巴東和下遊江陵兩個方向遊蕩,但並沒有。
夷陵就像是個空城,到處都是屍骨,卻沒見到幾個活人。
鄉間的民居全都空著,很多房子似乎還被放了火,黑乎乎的。
十室九空在此處已經不再是形容詞,而是字面意思。
不知所以的一群人卻是有些躊躇不前。
這詭異的情況總得弄明白,要不然真的不敢繼續趕路。
“該不會是有疫吧!?大家先用布掩住口鼻。”
百裡長青擔心有疫病,便讓所有人先自製口罩。
這年頭要是染上了傳染病可就麻煩了……
見紗布不夠用,百裡長青直接拆掉了兩匹用來送禮的布帛,分成面巾,讓所有人疊成兩層綁在臉上,捂住了口鼻。
雖然不可能擁有現代口罩的防護能力,但至少比毫無防護要好些。
遠處有幾個高牆大院,大戶模樣的宅院似乎還有人在探頭觀望。
然而見到百裡長青的車隊後,這些人卻忙不迭的關門閉戶,甚至前去打探情況的小五還聽見了門內被頂死巨木之類的聲音。
百裡長青隻好先找了個寬敞通風的江邊谷口停駐,這才又讓小伍帶人去探個明白。
不多時,小五快馬回返,馬上還帶了個老叟。
這老頭穿得不錯,頭上還戴了冠,看起來像是個士族。
但這老頭精神極差,又被小五擱在馬背顛了一陣,看起來似乎奄奄一息。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被小五放到地面, 老頭癱倒在地上只知道求饒。
“枳候,這就是剛才閉門的那家大戶,好像還是此地的亭老,我強行破門拿了他,問他啥也不肯說,只在那喊饒命……但有點奇怪,他們家沒有青壯。”
亭老,其實就是亭內的編外公務人員,一般都是有民望的本地宗族長者,負責調解糾紛之類的民事。
差不多相當於當地街道辦事處主任。
大族都混得這麽慘?
百裡長青聞言,覺得更加詭異了,看老頭的樣子很驚惶,想了想明白了原因——他拆掉的那兩匹都是黑色布料,是用來做官卿常服的……
這百來人整整齊齊黑布蒙臉的樣子,看起來確實很像是一夥匪徒。
明白了人家害怕的緣由,便摘了面巾,蹲下來輕言細語問那癱在地上的老頭:“我們不是土匪……你們這兒到底出什麽事了?”
看百裡長青溫和面善,老頭結巴了兩下,顫顫巍巍問了一句:“……你們不是土匪?”
“真不是。”
“也不是南郡的兵馬?”
“我們從巴東過來,只是過路的。”
老頭慢慢爬起身來,畏懼的看了看小五。
小五雙手抱拳:“抱歉,我也是奉命弄清楚情況,不得已破了你家的門,且待枳候賠給你……”
百裡長青瞪了小五一眼,掏出一串銅錢遞了過去:“且拿著,這小子做事毛躁,我代他向老先生賠罪。但你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頭卻沒接錢,反而看著錢歎了一聲:“錢就算了,現在有錢也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