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薑森的孩提時期,二哥是除母親以外影響他最大的人。他們的年齡隻相差一歲,兩人是從小的玩伴。
薑森的每一段深刻的記憶,幾乎都與二哥的記憶交織重疊,自然是基於他倆自小形影不離的緣故。偷油煮蝦這件往事,發生在薑森8歲那年。
這年秋天大伯從部隊上回來訪親,經過鎮子時,他給兄弟倆各買了一輛自行車。
兩人得到車子後高興得歡蹦亂跳,用了不到半天時間,就在房後那顆大核桃樹的斜坡下學會了騎行。一周後,兄弟倆自謂車技精熟,就結伴騎出村子,到5公裡外的一條小河上去捉蝦。
那是個溫暖的午後,小河靜靜的在暖陽下流淌,水田中的稻子都已刈獲,隻留下一排排櫛比有致的短茬兒。
兄弟倆來到小河邊,放好自行車就跑過亂藤交扎的竹橋,挽起褲管下到田裡,順著田邊流淌著清澈溪水的溝渠尋找龍蝦。
他們自小就在泥巴田裡長大,挖泥鰍、逮黃鱔、摸河蚌都不在話下,唯獨這龍蝦在自己村子沒有,不僅不知怎樣逮,更不知怎樣吃,兩人忙了一個下午,搞得全身是泥,總共隻抓到十來隻,但他們已相當滿足。
回到家中,兄弟倆馬上分工合作。薑森偷偷從牛槽下拿走母親喂雞的一個斷柄鐵瓢,還拿走了廚房灶窩裡的半匣子火柴。薑川從家裡偷來豬油和鹽,領著小弟薑森偷跑到房後的核桃樹下生火煮蝦。
煙起水開後,兩人將芋頭葉子裹包著的十幾隻大蝦倒入鐵瓢內,興奮的連洗都忘記了。大蝦死前還不得淨身,急得全身發紅。兄弟二人各自折來小木棍當筷子,先後在鍋裡撈了起來。
“燙嘴!”薑川說。
“嗯。”
“殼還硬!”
“嗯。”
煮來會紅臉的東西,兩人吃的最多的就是螃蟹。在流經村子的清溪中,他們能從灰色的頁岩石塊下抓到拇指大小的硬殼螃蟹,家裡用清油炒脆來吃,並不覺得磣牙。同樣長螯的龍蝦就不一樣了,這家夥不僅有一層難嚼的硬殼,兄弟倆甚至還吃出了沙子。那又有何關系?兩人同樣吃得津津有味。
後來的情況就不太妙了。兄弟二人不僅無法掩蓋弄髒的衣服,還背著大人幹了壞事。大伯向來認為自己教子有方,可回來沒幾天就被兄弟倆打臉。
當天晚上,薑森和薑川各頂著一盆水,並排跪在天井裡受罰……轉眼已過20余年,薑森對那天發生的事仍歷歷在目。
白色海豚駛至別墅區西門,車牌識別系統提示車輛無權駛入。薑森向崗亭裡的值班保安說明來意,按照要求在記錄本上登記了姓名、身份證號以及要找的人。保安回到崗亭,打電話向業主確認屬實又查看了他的健康碼,測量體溫後才被允許進入。
這是一片封閉的別墅區,每棟住宅的設計風格別無二致,有哥特式的尖頂、湧動的噴泉、色彩斑駁的花窗玻璃和大理石瓷磚地面。建築周圍,環繞著一排排精心修剪的花木,只有柵欄內側的環屋花園種植的各類花草盆栽能表現出屋子主人的喜好。
薑森進了大門,沿著貫穿別墅群的林蔭石道緩緩往前行駛。在道路盡頭一棟綠樹環繞的小樓前,他看到了繁刻描金的“金色謐園W—G6棟”的木質門牌。他調轉方向,緩緩將車停進柵欄外的車位內。
這棟建築處在別墅區的偏北角,房屋前側一邊的花園與柵欄外的公共綠地連在一起,因此更顯靜謐。房屋右側的草坪上,
種了幾株四季常青的雪松,繁茂的黛枝搖動著葉針,似要將旁邊的兩層小樓凌壓於它的威嚴之下。 薑森還在門前的薔薇蔭下踟躇,一個穿著碎花白底連衣裙的女孩拉開客廳大門向他跑來。女孩黑直的頭髮扎成公主頭,還戴著一個可愛的黑色貓耳發箍。來到鐵門前,她按開門鎖探出頭來。
“請問你是森叔叔嗎?”女孩有些羞怯,齊劉海下一雙明澈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著。
“是的。”薑森答。
“爸爸叫我來給你開門。”女孩用力將門完全推開。
“源源?”
女孩點點頭,微微撅起下巴。薑森看出了,這是她母親生前特有的一個動作。
薑森不覺心旌搖曳,蹲下身去撫著女孩的雙頰顫聲道:“長這麽大了。你……還記得森叔不?”
這個過於親密的舉動使女孩臉紅了。薑森卻沒有注意到。在他的記憶中,源源依舊是那個坐在嬰兒車上牙牙學語的稚氣女孩。
“不進屋,還杵在那裡整哪樣?”
“乾爺爺。”源源回身親切地叫了一聲。
“源子,帶你叔進屋嘛。”
門簷下說話的是一個60多歲的精瘦老人。老人身著一套合身的淡綠色六五式軍服,帽上的紅五星經歲月洗濯已經變成了淡紅色,遮簷下的雙眼依然和年輕時一樣炯然有神。薑森記得老英雄穿的這套的確良軍服,6年前它的顏色還是純正的蒽草綠。
“老伯好!”薑森喜出望外,走上去敬了一個舉手禮。
老英雄以禮相還,微微佝僂的身體一點也不輸年輕人的氣質。
“小森啊,我們差不多有6年沒見面嘍。”老英雄緊緊握著他的手。
“老伯真是好記性。是快6年了。”
“行啊!行啊!你們這代年輕人真行啊!”老英雄顫抖著雙手,“是……去年吧?我在法治專台上看到記者報告你們大隊偵破一起邊境走私案,才曉得了警察與毒梟鬥智鬥勇的經過。軍隊有戰時和備時,對你們來講,可沒有和平時期呐!你還能為國家出力,我嘛,可是老不中用哩!”
“老伯,您不能這樣說。是誰浴血奮戰守衛邊疆?是誰用血肉之軀勒出了祖國今日領土的輪廓?是你們,是萬萬個長眠在陵園裡的英雄。你聽讚歌裡是怎樣唱的呢:
為什麽戰旗美如畫
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她
為什麽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開鮮花
“你們是衛國的功臣,功勞有誰能比?在祖國的歷史中,你們是‘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的人呀!”
“嘖!好漢不提當年勇!都過去哩。”老英雄把手一揮,當年在戰場上養成的那股子硬派男人的氣質又重現了。
三人走入大客廳。
源源拉著乾爺的手,纏他打電話給嬡姨,讓她過來吃晚飯,還要給她接著講《小馬過河》的故事……薑森轉到後面的廚房,懷著忐忑的心情推開房門。
廚房裡,響著嗡嗡的油煙機聲,一個盛年男人健朗的熟悉背影映入眼簾。薑森定格在門口。廚房正中的玻璃圓桌前,璽令鵬反戴著一頂卡其色棒球帽,手握一把軟毛牙刷在鋁盆裡清洗龍蝦。見到來人,他摘下耳機叫了一聲“森警官”。
男人聞聲後轉過身來,與薑森的目光交織在一起,臉上泛溢滿了喜意。他關閉了燃氣灶上的火苗,放下鍋鏟。兄弟二人交臂相抱。
“二哥……二哥……”薑森哽咽了,激動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薑川輕拍著他的肩膀,就像小時候安撫受到欺負的他一樣。
多年未見,步入而立之年的二哥頭上已經有了些許白發,額頭和眼角也有了細細的皺紋,下頦有意蓄養的胡須使他俊朗的面孔更添了一絲成熟男人的魅力。薑森真想失聲痛哭,為了這一刻,他不知做了多少憧愚的幻夢。
“好啦……好啦……”
二哥的安撫,如母親慈性的聲調般富有感染力,薑森不遺余力地用理智壓住了衝動的情緒。 可是,在此種情況下,身體上的反應比理智更富於表達出真實的情感,他雖告訴自己兄弟重逢應該高興,但淚水還是如夏季的驟雨般滴落不止。
“二哥……我……”哽咽使他再度難言。
“我知道,都知道。”薑川拍著弟弟的肩膀,溫和說,“你先到2樓洗個臉,上面清靜些。緩一緩再下來,暫時別到客廳去。”
在這一刻,薑森覺得自己還是那個翻牆玩泥的孩子,遇到困難總有身邊的二哥為他出主意,受到欺負更是能仗著二哥的蔽護耀武揚威。他順服地點點頭,緩步走上樓。二哥為他考慮的多周全啊,連他的面子都顧及到了。
二樓有6間臥室,還有一格較小的儲物間,洗手間在走廊右則的一道隱形設計的手推門內。
薑森在感應式水龍頭前接水衝洗了滑膩的臉頰,雙手壓在冰冷的瓷磚面上,盯著面前靜靜燃燒的紫色香薰燭焰難以平靜下來。空氣中有一縷淡淡的薰香,似有似無,如飄渺的記憶。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他反問鏡子中的自己。
鏡中的面影以呆訥的表情回應他,猶嘲笑,猶虛無,猶無數夢境中的幻影。
他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記耳光。清脆的擊打之聲如雷震耳,疼痛感是真實的,連耳中的嗡嗡聲也無比真實。他狂笑著癱坐到地上,雙手插進汗膩膩的頭髮裡哇哇大哭。
這是蓄積了五載的淚水,每一滴都深藏苦澀。二哥的孤別令他倍添愧恨,他卻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地慟哭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