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薑森囑咐吳警。
“小吳,你把剛才錄得的口供簡要傳達給堯隊,讓他迅速派人找到那輛尾號為65的綠源電動車,將坐墊下的包裹送到鑒定中心檢驗成分。”
“好。”吳警跑開了。
薑森來到接待室,衝了一杯熱茶,端著茶杯走進空曠的會議廳,在靠後排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他喝了一小口茶水,咂嘴點頭,將手中的文件袋打開,開始閱覽調查報告。
這份報告寫得很詳細,裡面不僅記錄了男房客的死亡分析、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以及興趣愛好等方面的記錄,專案隊還通過受害人生前使用的手機號,聯系到了近一年來與他有過聯系的個人,分冊記錄了調查員與每個人之間的談話,摘印出的筆錄有2.5萬字左右。
調查男房客的聯系人,是為了確定他的人際關系,查明他床下紙箱內發現的152816元不明錢款的來歷;因為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死者生前通過正當的勞動獲得了這些錢財。這筆來路不明的款子可能就是導致他死亡的原因。
就是在這份由三十幾個聯系人匯總的2.5萬字的調查筆錄中,專案隊盯上了2號嫌疑人戴潯。
薑森從調查報告中看到,專案隊對3號嫌疑人李薌的懷疑,是從昨天中午的例會開始的。至於在現場發現指紋、被最先列入調查的1號嫌疑人薑川,調查人員於昨天17點從泰康律師事務所調出監控,證明他在10號22:03:08至次日早上7:01:23的這段時間都在事務所加班,天明後與同事到樓下的‘紅荔村’餐廳吃早餐,於7:33:42回到辦公室繼續工作……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無犯罪條件與動機……對於嫌疑人的指紋在現場出現的疑點還未查證,調查仍在進行中……調查等級已由緊急降為一般。在調查負責人一欄,填寫的是張安堯、薑森二人的名字。
除了正在接受調查的3位嫌疑人,專案隊還列出了4號嫌疑人。這是半年前與受害者有過齟齬的一名韻達快遞員。
薑森快速掃過那些冗長的調查報告,隻仔細閱讀與薑川有關的調查記錄,他最關心的還是二哥的清白。盡管他沒有作案的條件,他還是要盡快查證他和男房客有何關系、指紋為何會出現在犯罪現場的疑點。
他一頁頁翻過複印紙,終於找到了提取出薑川指紋的那瓶山泉水的完整照片。在高分辨率的彩色特照上,瓶頸下方的一串數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兩排平行鐳射的生產碼:
2021/11/04
FH01:58:50
“20211104。”薑森念叨著這個8天前的日期,手裡已經拿著照片走出了會議室。
他來到室外停車場,打開車門,從杯架上拿起令嬡上午遞給他的同樣包裝的“沽滇”山泉水。在瓶頸下方的同一個位置,他看到鐳射的日期是:
2021/11/04
FH01:58:39
薑森心裡一緊,再次比對照片上的數字。沒錯兒,這兩瓶山泉水的生產間隔隻相差了11秒。這短短的11秒能證明,兩瓶同一個廠家生產的泉水取自同批臨近的包裝,又或是出自同提24瓶簡裝泉水中的兩瓶。
“同一提包裝內的瓶裝水,為何會出現在不同的地方?”
薑森嘀咕著,大腦飛速轉動起來,將已掌握的確定線索重新整合。
“兩瓶山泉水……11秒的時間差……二哥的指紋……令嬡的陳述……售貨機……自動售貨機?瓶裝水是通過2號自動售貨機售賣到男房客屋裡的?那……上面怎麽會有二哥的指紋?如果現場出現的泉水真是通過2號售貨機售賣的,
瓶頸下遺留的指紋,就應該是令嬡及其家人的才對。” 為了查證最後的疑問,薑森撥通了璽令嬡的電話。
“你好。”輕柔的嗓音。
“你好,我是刑警薑森。”
“森警官?”
“是的。”
“請問有什麽事?”她的童音還是那般清脆。
“……”薑森頓了一下,理理思緒,說,“上午,你給我的那瓶泉水……呃,我想知道更多信息。”
“沽滇山泉?”
“是的。”薑森看著車窗玻璃反射出來的自己的面容,設想將額下的濃眉剃去二分之一,再削修成纖纖柳眉,就能看到她此刻微蹙的秀眉了。
“這種泉水,我前幾天買了很多呐。”
“有多少?”
“5提,每提24瓶。”
“眼下還剩多少?”他呆愣愣提問。現在,他開始將玻璃中的面容置換成上午見到她時的樣子了。
“哦——我記得有4提放在了一樓的小倉房,用於補充售貨機,另外1提在樓上家中自飲。這幾天天氣冷,買瓶裝水的人不多,5提水可能還剩下4提。”
“4提。”他重複一聲,她在鏡中也向他重複。
“對……”
薑森沉溺在眼前的幻想中,全然未聽令嬡說的話。慢慢地,他將車窗中她的面容換成二哥薑川……時隔多年,他終於又看到了二哥俊朗的面容了。
“二哥。”薑森不覺喊出聲來。
“森警官?”
“……沒事……請你……等一下。”他從幻夢中驚醒,捂住聽筒深深呼出一口長氣,說,“對不起。”
她沒有答話,只是靜靜聽著,似乎在給他充足的時間平複情緒。薑森很感激。
“令嬡——”他未覺察到自己為何會用這樣親昵而自然的稱呼來叫她——“我這次給你打電話,是要詢問你是否認識一個名叫薑川的律師。
“昨天,警方在發生火災的屋內發現半瓶‘沽滇’泉水,從瓶身驗出了他的指紋。根據瓶身的生產日期來判斷,現場遺留指紋的半瓶瓶裝水,與你前幾天購買的泉水可能來自同一包裝。
“我推測,此水出售於火災樓房隔壁的自動售貨機。”他一股腦兒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是擔心拖延又會使緊繃的神經產生幻覺。
聽筒裡是無聲的啞默,等待的每一秒都變得粘滯不前。
“森警官,我認識薑川律師,也認識你。”在電話的那一頭,她敘述起當年的往事。
“7年前,我在你二哥位於三鑫墅苑的別墅花園裡見過你。……”
令嬡講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深情關系,講了那場盛大的婚禮,還講到了那次橫禍導致薑川的不辭而別……最後說了她和這個踣弊家庭之間的牽系。
薑森想起來了。
七年前,令嬡還只是個12歲的女孩兒,他帶著女友——現在的妻子——3人坐在二哥房前花園的紅色三葉梅架下,玩了一下午的吹氣鬥蛙的遊戲。當他們贏了她手中用彩紙折出的青蛙時,她每次都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挑來揀去總舍不得放下任何一個折蛙。
令嬡的父親是位有些跛腳的戍邊英雄,為守衛祖國的邊疆不受侵犯而受過重傷。
當年,跛腳英雄與大伯在老山被炮彈削平的山頭上挖土築壕蹲貓耳洞,分吃一包乾糧,同飲一碗雨水,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大伯離世後,二哥將父輩間的恩情繼承了下來。
二哥回到這座城市沒有主動聯系自己,薑森未責怪他;他可能沒有聯系任何一個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否則他不太可能隱瞞行蹤至今。現在,薑森更加確定了:二哥還未淡忘那段由他間接釀成的哀傷往事。
從這段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的通話中,薑森粗略了解了二哥現在的生活。
一年前,薑川結束了流浪的生活,從青島大姐家帶著唯一的女兒回到這座城市。在好友的幫助下他在雙龍橋附近買房定居下來,又順利考得律師資格證,現受聘於泰康律師事務所。
十號下午,薑川應老英雄之邀去做客。老人感謝他疏財費心為他們添了兩台售貨機。
老英雄找不到適合的工作,又閑不住身兒,有了這兩台售貨機,他每天也能乾乾擦擦機器、添添貨品之類的活計,不至於覺得日子過得清閑無聊。薑川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延續著上輩人建立在生死之上的純粹友誼。
晚飯前,薑川出面到文玫路與一家修車店老板談妥,同意在門口的斷牆下安放2號售貨機。這台機子主售紅牛、東鵬特飲類提神飲料。
薑川的說法是:這條路車流量大,司機又常常熬夜開車,買幾罐紅牛放在車裡備飲那是常事。當晚,他們就將售貨機搬到了說定的地方。餐後,他開車回到事務所加班。
至此,薑森的猜想終於契合現實聯系起來了:塑料瓶上的指紋,正是二哥在宴前幫忙添貨時留下的。火災發生前,機子內的瓶裝水被男房客買走,二哥的指紋也就留在了犯罪現場。如此推理,案中的疑問就變得合時合理了。
壓在薑森心頭的石頭落了地。他掏出電話,將這條線索親口告訴堯隊長,讓他差人調查2號售貨機在10號下午至事發日凌晨2點前的所有售出記錄。如果男房客真的在售貨機上購買過商品,就能輕易通過收款記錄查詢到商品的種類和價格等準確信息;即使受害人是持幣購買,也可以通過安裝在售貨機上的攝像頭查明買者身份。
掛斷電話,薑森軟軟地倚靠在汽車座椅上,初知二哥活著時的振奮與確定二哥被列為嫌疑人的震驚令他遑遽過日,緊繃了兩天的神經終於可以松弛下來了。現在,他終於可以認真考慮兄弟之間該以怎樣的面目相見了。為了這一刻,他已等待了太久。
二哥隱瞞自己的行蹤,就是不想見到他……既是如此,自己為何還要去打擾他呢?案件終結後,他將成為一個普通公民不再受到警方的調查,自己也會失去有關他的全部信息。如果令嬡將自己今天的這兩次調查告訴他,他會不會避藏行蹤另去一座城市生活?在960萬平方公裡的土地上,芸芸眾生渺如沙礫。若他真的離開了這座城市,自己將會永遠失去二哥的消息。
如是如此,你在今後的人生中會不會後悔眼前失去能與他相見的機會?但你已經傷害過二哥一次,不能再因自己的不請自來而觸碰他尚未愈合的傷口。薑森反覆思索,思想拉鋸般拿不定主意。
“媽的!”他猛拍方向盤,罵出一句粗話,粗大的喉疙瘩滑動一下。
“森哥,不明包裹的檢驗報告出來了。”吳警手裡卷著一張A4紙,跑過來趴在車窗前,“商品的主要成分是枸櫞酸西地那非。 堯隊從電動車坐墊下取出泡沫箱前確認過商品確未拆封,他們隨後將全部36瓶用安瓿瓶封裝的液體送檢。未檢出違禁品。”
“你去填張表,把人放了。”薑森沒抬眼。
“還不行,案件還有疑點。快遞的外包裝袋不在車上,無法證明袋內的商品總數只有這一件。如果夾帶有違禁品,一瓶小小的5毫升溶液就能犯案,而通過單號是無法從快件的自重上查到這點丟失的重量的。堯隊要我轉告你,說撬人口舌方面你法兒全,勞駕你再出面審審。”
“他在總局鑒定中心?”
“沒,好像又發現了一條新線索,準備率隊到城南菜市場處查什麽售貨機呢。”
薑森心想,如果最有可能犯下案子的2號嫌疑人是無罪的,就意味著調查又回到了原點,眼下不該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重複審訊這件事上,而是該到現場挖掘更多有價值的線索。不是還有一台沒動過的主機嘛。
“你也快下班了,我給堯隊留個話,就說人我留著給他回來審,我去現場摸底去了。”
吳警撓撓後腦杓。
“森哥,我也是科班出身,你別把我當傳聲筒使,我跟你一起去呀!”
“你要下班了嘛,拖下去又得佔用你的時間。”
“我晚兩小時回去沒事兒。再說大隊的扛把子都義務幹了兩天了,我得學學你森哥的精神呐!”
“走,咱哥倆去撿煙屁股吃。”薑森坐起身來。
“開我的車去,省得晚上再回來送還車子。”
“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