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貴妃有孕了。
趙元貞滿月的時候,貞貴妃出了一趟宮,晉和帝準的,叫她到蜀王府去觀禮。
那天蜀王府人多,熱鬧極了。
連閉門不出數月之久的裴清沅都出來見了人。
不過她身子還是不太好,久站疲乏,匆匆露了個面,就往後宅院裡休息去。
全程趙然都陪在她身邊,那些見了她容貌有損,有心嘲諷的,誰也不敢吭聲了。
況且又是蜀王府小殿下的滿月宴,仔細想來,還是安安生生的,別鬧事,不然有十個腦袋也不夠人砍。
原本高高興興的吃席,貞貴妃於尊位,底下人面上都是喜笑顏開的,似都是最真心實意的祝福著。
再加上趙元貞抓周又是一手抓寶劍,一手抓了本《資治通鑒》,誰不誇上一句來日文武雙全,諸如此類的話。
反正都是恭惟。
結果貞貴妃才吃了第二杯酒,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薑氏和顧氏都驚了。
跟著伺候的小宮娥也著急忙慌上前扶人。
趙曦月更是丟下小姊妹,提了裙擺叫著母妃跑上去。
好在蜀王府還住著兩位禦醫的。
薑莞到今天才算是出月子,但趙行就怕她月子裡養的不好,非讓她多養半個月。
再加上趙元貞年紀小,薑莞有幾次夜裡做噩夢,說孩子不好。
趙行不疑有他,隻當是她第一次做阿娘,太憂心孩子,為了安撫薑莞,到宮裡回稟了,仍舊留了兩個禦醫住在王府,看顧薑莞母子。
晉和帝很喜歡趙元貞,奈何孩子沒出月,他又沒法出宮,賞賜不知道撥了多少到蜀王府,趙行說要留禦醫,他當然答應。
貞貴妃挪去了後院,禦醫診脈,再三的診,再三的確定,才硬著頭皮,同趙禹回稟,說是貴妃有孕,已經一月有余,不過胎相並沒有特別好。
因為貞貴妃年歲不算小了,這本不是女子有孕最好的年紀,再加上她當年小產傷身,後來能懷上趙曦月都已經很不容易,生趙曦月時候越發傷了底子。
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年,她也一直都有溫補將養著身體,但平日無事,可一旦有孕,確實不是什麽好事。
趙禹是做晚輩的,這些話他聽了也沒法接,只能讓禦醫先照顧好貴妃和龍胎,自己先行進宮去回稟了。
·
貞貴妃是快到黃昏才醒過來。
禦醫說她沒有大礙,昏睡的久也是有孕的緣故,這些日子操持的事情又不少,累著了,才會如此。
她轉醒後,宮裡來接她的人小心翼翼的護著她上了馬車,趙行也不放心,跟著護送,一路把人送回了宮裡去。
晉和帝早在昭陽殿等她。
見了人,面上是難得有了笑意的。
自從鄭家那事兒後,他確實很少笑,十天半個月見不著個笑臉都很正常。
趙曦月提著裙擺朝他跑去,甜甜的叫著父皇:“母妃有了身孕,很快就可以再給我添個阿弟或是阿妹了!”
晉和帝揉她發頂,說知道,見貴妃要行禮,誒的一聲把人攔住了:“大郎說禦醫請脈後說你胎相並不好,不要拘著禮數了,也沒別人在,你先坐。”
貞貴妃始終是扭捏放不開的。
說實話,從醒過來後,聽到自己懷了身孕這件事,她就沒有高興起來過。
腹中是她親生的骨肉,她當然喜歡。
如今也再不是十幾年前的時候,她不是王府裡任人揉捏的通房妾室,而是執掌后宮的貴妃。
這個孩子一定能平平安安生下來,也能平平安安的長大。
可那樣真的好嗎?
貞貴妃順著晉和帝的話坐了下去,也揉了趙曦月一把:“在外頭待了一天,又跟你皇嫂搶著抱孩子,還不去休息嗎?”
趙曦月不疑有他,隻當她是有話跟晉和帝說的,眉眼彎彎的起身告禮,歡天喜地的就出了門。
等趙曦月一走,貞貴妃眉眼間的疲倦就再藏不住了。
晉和帝深吸口氣,抬手過去,覆在她的手背上:“你心裡在想什麽?不許瞞朕。”
“官家還不知道妾嗎?”貞貴妃苦笑著,反問了一句,“您每每讓妾自己說,其實您心裡都知道的。”
“這是喜事。”
晉和帝面色也淡了些:“貴妃,宮裡已經太久沒有過喜事了。”
何止是宮裡呢?
前朝,后宮,本是一體的。
這兩年多以來,晉和帝心裡都不松泛,更不快活,她是知道的。
也只有薑莞有孕的時候,他高興過一陣。
趙元貞落地,他又高興過一場。
自己肚子裡的這個孩子……
貞貴妃抿了抿唇:“官家,這是妾的親生骨肉,妾也很喜歡他,為人母,沒有不喜歡自己的孩子的。
宮裡好多年沒有孩子,您一定也很盼著有個小生命的到來,宮裡確實高興,歡喜。
可是官家,您見過禦醫的模樣嗎?”
她淺笑著,不等晉和帝開口,她又說下去:“妾見到了。就連身邊的宮人,都是小心翼翼的。
官家說,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中宮空置,後妃之中以她為尊。
她出身門第雖然不高,可孫家因她一人得了滿門榮耀,如今也算得上勳爵人戶。
何況她膝下有得寵的公主,在后宮又有資歷。
這個孩子生下來要是個男孩兒呢?
官家說,不會立繼後,不光是她,別人也別想。
可朝臣不知道。
那些臣子就像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做一樣。
她雖在后宮,但沒少從阿月口中聽說那些混帳事。
蜀王跟肅王,怎麽可能呢?
兩兄弟從小感情就那樣好,如今沒了趙奕,他們可真敢想啊,想挑唆二王相爭。
官家心裡不是沒數,否則不會不動聲色的發落處置。
這就是為什麽近來他總是愁眉不展。
那些人挑唆二王相爭,不可能是為了自己。
得了好處,挑起爭端,攪和的朝堂不寧,天下不寧。
大梁的天下亂了,誰得好處?
她不想讓肚子裡的孩子還沒出生,就成了別人棋盤上的一顆子。
“官家,能送妾去大相國寺靜養嗎?”
晉和帝臉色一下就變了。
先前有多歡喜,如今就有多陰沉:“你是篤定朕護不住你,護不住這個孩子了。”
貞貴妃連連搖頭:“妾不敢。官家英明神武,答應過妾的事情,從來都做得很好。您當初說會護著妾,不會再讓皇后為難妾,您也做到了,妾心裡都知道,也是感念的。
只是這個孩子——妾久在后宮,卻不是糊塗人。
裝了半輩子的糊塗,其實在您眼裡,什麽都裝不成。
妾說了,您最知道妾的。”
她抿著唇,手落在小腹上,輕撫著:“妾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一個成了型的男胎,妾覺得,這是因果輪回,孩子舍不得妾,又回來找妾了。
妾很珍愛這個孩子,無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您不會立繼後,這個孩子就算是皇子,也是庶出。
大梁立儲以嫡長,誰也越不過肅王。
您看重妾,讓妾操持肅王的婚事,妾也已經派人往汝南去,召陳氏進京。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如今妾有孕了。”
她好似語無倫次,說些似是而非的話。
晉和帝的臉色,卻有所緩和:“這是朕的親生骨肉,沒有人能利用他大做文章。”
“可是妾害怕。”
在很多事情上,她都讓步了。
這件事情,卻不肯。
“連蜀王……官家,連蜀王的心思他們都敢動,何況是妾呢?”
貞貴妃另外的那隻手,握著晉和帝,捏著他溫熱的掌心,收攏緊了些:“官家……”
她是柔聲細語的,一向都很能安撫人心。
可今晚晉和帝也是鐵了心,說什麽都不肯松口。
盡管他反握上貞貴妃的手,然而語氣卻是那樣堅定的:“這件事你不用再說。你胎相不好,在宮裡好好養著,朕不會讓你去大相國寺。
有很多事情,你不用多心,不必多想,你既然說朕答應你的都做到了,你是信朕的,那這次也一樣。
無論是你,還是這個孩子,都會好好的。
沒有人能對你們怎麽樣,更不會有人能夠利用這個孩子大做文章。
朝中如何,朕心裡一向有數。
至於大郎——大郎和二郎有哪一個是不明事理的人嗎?會因為你有了身孕,就對你心生不滿嗎?還是會來害你?”
這話說的嚴重了,貞貴妃臉色登時一沉:“不是,怎麽可能,妾從沒那樣想過……”
她自知無望。
晉和帝會心軟松口的時候是什麽態度和模樣,不會的時候又是怎樣情形,她心裡都是有數的。
很快垂眸下來,幾不可聞歎了一聲:“那妾聽官家的,這事兒不再提了。”
饒是她這樣說,晉和帝也沒有多高興。
她不是真的信了,更不是真正的安心。
只不過是自知爭辯不過,也總不可能越過他出宮搬去大相國寺,不得不接受了現實,只能聽他安排。
實則心底還是不安定的。
晉和帝深吸口氣,緩緩站起身來:“你早些安置,大郎的事情也不要管了,等到陳氏進京,你胎相若是還好,有精力,就見一見,若是不好,還有郡王妃在,她也是做長輩的,雖然沒那麽名正言順,但也不是不能操持。”
沒有了中宮皇后,許多事情,實際上是有些棘手的。
但晉和帝累了。
他都到了如今這年紀,怎麽再折騰一場?
還有什麽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他實在不想瞧見。
貴妃有孕,她都緊張成這樣子,再立繼後?還是算了吧。
不過有些人既然這麽想當亂臣賊子,非要逼著他再做一回殺伐果決的君王,也成。
他踱步往外走,貞貴妃猶豫了很久,到底還是開了口:“官家。”
晉和帝聽她語氣中猶猶豫豫的,本來不想理她,直覺告訴他,她也說不出什麽他愛聽的話。
孫氏本來就不是個會討他喜歡的人。
她只是太安守本分,太規矩了。
可大約也是惦記著她有了身孕,心中不忍,想著大郎一句胎相不好,暈死過去,還是駐足停下來。
他背著手,回身去看:“你說。”
“妾的侄兒,您能不能尋個錯處,將他罷官,罷出朝堂,叫他回陳郡去吧。”
她知道說了這些晉和帝一定會不高興。
但她還是要說:“公主年紀慢慢大了,也很快就到了要出嫁的年紀,這兩年顧二郎君一直在外遊學,今年肯定也要回京,往後就踏踏實實待在京城,說不定到明年開春,也就能完婚了。
趁著這時候,離過年又還有日子,叫公主再回陳郡一趟吧?
就當是公主自己想回去的。
探親也好,走動一二。”
上次趙曦月回陳郡去探親,的確是她自己求來的。
她是心疼貴妃,才求到晉和帝面前去,想著與孫家多走動,顯得親近。
晉和帝知道那不是孫氏挑唆慫恿,她一輩子都乾不出這樣的事兒來。
但這會兒卻主動提了。
還要把她侄兒罷官。
晉和帝呼吸都跟著沉了沉:“說到底,你還是信不過朕。”
貞貴妃不說話。
晉和帝搖了搖頭:“準了。要做什麽,要準備哪些,你自己看著辦吧,阿月長大了,你想怎麽樣,自己跟她說,她從小就心疼你,這幾年更是如此,只要你說的,她都會聽。”
他略合了合眼,須臾睜開,視線落在她身上:“朕今天,原本是真的很高興。貴妃,你一輩子都是這樣。
朕理解了,你若是肯,就體諒朕一些。
你有了身孕, 又是攝六宮事的貴妃,無緣無故罷你侄兒的官,只會讓人說朕不仁厚。
非但如此,朕還要推恩孫氏,你家的伯爵,少不得抬個侯爵出來,你祖母和你母親的誥命封贈,諸如此類,朕下了旨意,你不要再勸,也不用再說。
踏踏實實的。
既然你怕族中人不規矩,仗著你為非作歹,要阿月回陳郡小住,盯著些,這些就受著吧。
有阿月在,還能壞到哪裡去?
貴妃,朕的話,你聽懂了嗎?”
貞貴妃面色一白,就要起身。
晉和帝卻只是看著她搖了搖頭,再沒說話,連讓她不必多禮,不必告罪都沒說,轉身離開了昭陽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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