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依著魏寶令的性子,本不該,也不會如此歇斯底裡掙扎的。
是事發突然,她一時之間也沒有做好準備。
被魏氏這樣冷澹的對待,一瞬間慌了神,才會如此。
如果是在家裡……
算了,如果是在家裡,有阿耶阿娘在,又怎麽可能這麽對她?
這會兒冷靜下來,胳膊上還隱隱作痛,但是人已經沒有了方才的歇斯底裡。
她面色甚至是平靜的。
顯得漠然。
而眸色發沉,又更像是把她內心的陰暗和骨子裡的陰鷙暴露出來。
魏氏盯著她看,看了很久,越發覺得她從來都沒有真正的認識過這個侄女。
剛到盛京那會兒,她多乖巧,說起話來柔聲細語,讓她想起來裴清沅。
不是說她自誇,就連阿姐和姐夫,甚至是薑氏,都覺得她很像裴清沅。
兩個女孩兒的脾氣性情這般相似,一定投緣也聊得來。
後來相處的久了,也的確證明是這樣沒錯。
但是今天,知道了裴清沅墜崖的真相,又見識過魏寶令的孤注一擲,再看看她目下陰森冷肅的模樣,魏氏心底忽而一沉。
“苦衷?”
她把魏寶令所說苦衷二字放在舌尖細細的品過一回,又嗤笑著,反問回去。
既然人已經冷靜下來,魏氏揮手,打發了押著魏寶令的婆子們。
奴仆都是最聽吩咐辦事的,一見魏氏舉動,扯步松開人,很快掖著手退到了屋外去。
魏寶令卻並沒有起身。
盡管魏氏已經提步往羅漢床上坐過去,她仍然跌坐跪在原地,只是緩緩地,自己轉了個方向,面對著魏氏跪坐著。
魏氏側目,
去看魏寶令正給她繡的那條抹額,眼底掠過嘲弄:“這是你真心實意的孝敬,還是為了讓我給你說說情,想想辦法,好叫你取代清沅,將來能做昌平郡王府的世子妃?”
魏寶令垂眸下去:“姑母不是已經在心裡給我下了結論,也認定了我本就是個不擇手段的人,骨子裡壞透了嗎?何必還要問我呢。
難道我說對姑母我是真心的孝敬,姑母就信了我嗎?”
她確實是難得的明白人。
可這明白人做起湖塗事來,才更可恨!
魏氏咬了咬牙:“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魏寶令心裡其實是難過的。
姑母對於她來說,並沒有特別多的虛情假意。
或許也有利用,可還是有真情實感在的。
盡管在來京城之前,她是真的沒有想過要為姑母做些什麽,或是說與姑母能有多親近。
可是十幾年時間下來,她只有在姑母這裡,才真切的感受到一視同仁的愛護。
這些也不必說。
姑母如今也未必會信她。
魏寶令深吸了口氣之後,緩緩抬起頭來,望上去:“姑母說,權勢究竟有什麽好,身為魏氏嫡女,做了樞密使府的表姑娘,我也該知足,畢竟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是一定能保全住的,不至於要這樣子去貪戀權勢,更不該為了權勢二字與人勾結,狼狽為奸,沆瀣一氣,還要害人性命,尤其是無辜之人。
是,裴清沅何其無辜。
她待人也是最真心實意的,沒有過任何利用的心思,更沒有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她永遠都是那樣客客氣氣的,乾乾淨淨的。
可是姑母,我恨她!我恨她們每一個人!”
她眼底噴薄而出的恨意是不作假的。
也看驚了魏氏。
這個恨字,從何說起?
她從前和裴清沅從沒見過。
就算是年幼時她到京城小住,或是當年她帶著珠珠回會稽去住幾日,兩個女孩兒相處的時候也沒什麽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過,何況那時候年紀都太小,就算真的拌了嘴,都不至於記恨這麽多年。
魏氏心生狐疑:“你恨誰?”
魏寶令深吸了口氣,坐直起來一些,她想了想,甚至索性盤腿坐在了地上:“姑母還記得我當年走丟的事情嗎?”
魏氏當然記得。
那年魏寶令也不過就十一二歲吧。
要說起來年紀也不算小,自己都懂事了,就算在外面人多走丟了,也能找到回家的法子。
所以魏氏那時候就知道,她不是走丟的,而是被人抱走的。
外頭拍花子的多,有些膽大手黑的,本來就是專門挑著士族貴女,高門裡養大嬌滴滴的女郎拍走。
因為賣的錢更多。
魏氏當年知道這事兒的時候就很是生氣。
還讓顧懷章幫著想過法子。
一大家子人,出去逛個上元燈會,竟然看不住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
況且那時候魏寶令已經懂事聽話,又是乖巧的女郎,本來就不會亂跑亂走,能讓拍花子的給拍走,還不只能因為跟著的長輩全然沒上心,跟著當差伺候的奴婢們也怠慢得很!
出事後,跟著她服侍的都被發落處置了。
那時候大概找了半年的時間吧。
才把人給找回來。
她在盛京也懸心了半年,得知她被找回來,一切都好,才放下心來。
不過那會兒還是給家裡去了信,想問一問來龍去脈。
阿兄說的確是被拍花子的給拍走了,本來是看著十二三歲的年紀,拍走了賣到富貴人家,做個妾室通房的,像是魏寶令這種細皮嫩肉的高門女郎,一個就能賣上百兩。
不過好在找回來的夠快,半年的時間,人都還沒調理好呢,並沒有來得及賣出去。
彼時阿兄說的還挺詳細的,大概也是為了叫她寬心,又說拍花子的也抓到了,送交官府,都處置完了,讓她在盛京也不要再懸著心。
所以魏氏就信了。
可是從現在魏寶令的整個態度,還有整件事情前後聯系起來想,當年她被人抱走的這件事情,似乎沒有這麽簡單。
魏氏皺著眉頭,冷眼望去:“我記得,你接著說。”
其實那對於魏寶令來說,也是難以啟齒的痛楚。
幾年的時間過去,她已經完全長大了,卻從沒有一日忘記過,當年的傷痛。
·
從顧家往國公府去的時候,魏氏沒有再帶上魏寶令。
她答應過薑元徽,會親自把人送到國公府,送到裴氏夫婦面前,交給他們夫婦發落處置,卻食言了。
過去的時候,果然所有人都在。
連昌平郡王都陪著薑氏坐在正堂一起等消息。
見魏氏一個人進門,眾人無不往她身後望去。
薑元徽也是愣怔了一瞬的。
他知道舅母不是這樣言而無信的人。
還是薑莞先開的口,哪怕於規矩不和,畢竟長輩們都在,無論怎麽說也輪不到她來先開口說什麽,何況還是問詢長輩。
只是眼下這個氣氛實在是不對勁,一家人從沒有這樣子的時候。
“舅母,寶令表姐怎麽沒來?”
她還算是客氣的。
就算咬重了寶令表姐四個字,但好歹還是叫了一聲表姐,也沒有直呼其名。
魏氏深吸了口氣:“有件事,我想先替她說了,我吩咐了人,半個時辰後,會把她送過來。”
她一面說著,也不往旁邊官帽椅坐過去,就掖著手,站在堂中,先抬眼對上裴高陽和小薑氏:“她罪該萬死,我沒法子替她求情,身為姑母,作為長輩,她既然在盛京,養在我身邊,沒有看好她,讓她做出這樣的事,很該我先與你們夫婦賠罪。
但有些事情,我也是剛剛才知道,說給你們,也是我的私心,到底覺得她確實有苦衷——誠然,無論有什麽苦衷,壞就是壞,她……她不該如此行事,害人害己。
就是說了,替她求情幾句,希望你們能看在我的份兒上,看在她過往遭遇的份兒上,留她一條性命。
若實在不成,我這個做姑母的,也算是對得起她。”
裴高陽的臉色頓時就不好看起來。
什麽叫網開一面,留魏寶令一條性命?
這是什麽話!
他們要體諒魏寶令從前的苦楚,誰又來體諒他女兒?
待要發作,薑護把他神情面色看在眼中,先攔了一句:“阿弟怎麽沒有陪你一起過來?”
“他今天當值,在衙門裡,天大的事情,一家人也能坐在一起商量,我也不是來與家裡人為敵的,用不著他替我撐腰出頭,我沒讓人去告訴他,且叫他安心當差吧,晚些時候他散了職回家,我自然說給他聽。”
魏氏也知道薑護是為了她好,很是領情,又同裴高陽說道:“我說了,只是希望你們聽一聽,並不是要求著你們,或者是拿著親戚間的情分逼著你們非得放過寶令。
她做錯了事,就該自己承擔,誰也幫不了她,替不了她。
我與元徽說得很清楚,清沅來京城一年多,我見了那樣喜愛,她跟我身邊親生的女孩兒是一樣的,我絕不是那樣厚此薄彼的人。
若不是聽了寶令說起數年前的一樁事,此刻一定帶著她到你們面前,交給你,任憑你發落處置。
你就是今天打死了她,我都不要你給她償命,來日魏家若問起,我也是向著你們說話!
你或許覺得紅口白牙,口說無憑,大可以不信。
半個時辰後,她人送過來,我絕不在面前看著插話。”
魏氏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裴高陽的心裡面就算再怎麽不高興,面上到底也過得去。
何況就連昌平郡王也勸他:“照說呢我是不該開口的,可孩子也在我家住了那麽久,將來咱們兩家又是要親上加親的。
我沒叫趙然在跟前聽,就是怕他動怒,好歹聽她說幾句。
又不是要給孩子求情,她隻管說,我們當個故事聽兩句,你不愛聽,不放在心上,或是這會兒起身就出門,誰也說不上你什麽。
你到後頭去尋趙然都成。”
他玩笑似的,反而弄得裴高陽沒脾氣。
說到底都還是親戚呢,他太不給魏氏面子,也不像話。
做錯事情的是魏寶令,魏氏現在這麽低聲下氣的跟他說話,也是為著家裡的晚輩。
所以說這些孩子們,從生下來就都是討債的,未必要爺娘替她們償還,長輩們都是一並欠了他們的。
他又不是不知魏氏素日什麽脾性。
本來也沒有比薑氏強上多少。
何曾對人這般低聲下氣的和善。
裴高陽深吸了口氣,到底不再說什麽,連面色都舒緩下來不少。
薑氏這麽雷厲風行的一個人,又替裴清沅和自己兒子抱不平,見了魏氏這樣,心裡都不好受。
這會兒見裴高陽態度軟下來,她才好說話,招呼著魏氏趕緊坐:“快坐著說話吧,就像你自己說的,做錯事的人又不是你。
你既然不是來替那個混帳東西求情的,只是說上幾句話,倒弄得咱們生分。
來了自己家裡,連坐也不敢坐了嗎?
你沒瞧著你不坐下,站在那兒說話,這些孩子們一個個的都不好入座了。
珠珠還懷著孩子呢,你瞧她挺著個肚子,也陪你站著啊?”
薑莞確實沒坐下。
本來她有了身孕,長輩們不計較這些,就算魏氏不坐,她也可以坐著聽魏氏說話。
但她跟趙行也的確心有靈犀。
端看著魏氏方才的態度,就怕魏氏今天是連坐都不肯坐,這才靠在趙行懷裡,陪著一塊兒站著呢。
眼下薑氏發了話,薑莞也說是啊,小手覆在肚子上:“舅母快坐下說話吧,我如今月份大了,也不知是怎麽的,越發憊懶不愛動,能躺不肯坐,能坐不願站,禦醫說我身子骨沒問題,可人就是犯懶,站了這麽一會兒,就已經覺著累得不行了。”
魏氏嘴角扯動了兩下,扯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來,才往旁邊官帽椅坐了下去,跟裴高陽和小薑氏夫婦兩個正好面對面的。
她幾不可聞先歎了一口氣:“寶令這個孩子,幾年前被人抱走,丟了,找了大半年才找回來。這事兒阿姐和姐夫你們也都知道,當年我著急,還讓懷章幫著出主意想法子。
後來人找回來,我寫了信回家去問,阿兄說是拍花子的要把她賣到富貴人家做妾,賺銀子,動的心思。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當年阿兄為了維護寶令名聲,連我一並給瞞了。”
魏氏咬著下唇,狠下心來,抬眼去看薑元徽:“你應該是知道的,她當年被賣去了青樓,就在越州那位劉娘子手底下。只是你與我說的時候,我沒有往別的地方想,還以為是拍花子的把人放在劉娘子手上調理,好把她調理的乖順聽話,死心塌地之後,再賣個好價錢。
可事實上,早在她十二歲那年,人就已經給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