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下午三點,白墨手提著街攤買的粽子和康乃馨,低著頭前往墓地悼念自己曾經的摯友。
端午節使得街上的人們像一鍋煮沸的餛飩,沿道所經的店鋪大都張燈結彩,高懸著“端午快樂”,“慶祝端午”,等字樣,當然超市的打折和衣鋪的“大甩賣,大甩賣!揮淚大甩賣!原價…”,這些當然是必不可少。
白墨沒心思關心這些,今天他穿的比較正式,嶄新的全黑襯衣搭配著淡灰色的長褲,這套衣服沒穿過幾次,自以為重要的場合才會穿上。
白墨走在路上,天氣好像變成了一個陰鬱的孩子,剛才淺藍色的雲層被陰沉的灰暗代替。
偶爾幾隻鳥低飛著,不時發出尖叫,樹葉隨陰風輕輕搖曳著。
“好像要下雨了。”白墨抬頭望向布滿黑浮雲的天邊喃語道。
慢慢遠離了城市的喧囂,隔絕了汽車的鳴笛,白墨走進墓園,一座座石碑和上面雕撰的文字映入眼簾,旁邊栽了許多柏樹,那盛綠襯著透光的花崗岩倒不顯得那麽陰沉,這裡只剩下空空的寧靜,安息的亡魂可能不需要充滿汙濁的打擾。
黑色的墓碑前長滿了及中的雜草,照片被風雨蝕刻的模糊了,菱角落了缺口,面前早已是灰塵。
白墨走到左邊的角落停下腳步,整片墓地沒有一個人,現在只有一個活人和已故死人的對話。
顧正瑜之墓
黑白照上一個年輕的男人保持著微笑,也依舊帶著那悅人的微笑,那消瘦的臉和眼還是精神煥發,白墨看著他的眼睛想了許久,彎下腰把康乃馨和粽子放在石碑前。
他雙手緊握成挙,未經修剪的長指甲深深陷入肉裡,顯出淡淡血色。
“一個月了,還是一點線索也沒有,你說你死就死,還特意給我留下這麽個爛攤子,啍!”他松開雙手露出滿是血絲的眼睛,臉上掛滿了疲憊,嘴角輕輕上揚露出不屑的樣子。
“你要是爬出來跟我說,多有意思?”白墨又一波嘲笑,但心卻是冷的。
沉默過後,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轟隆!”一聲清脆的雷聲在遠邊響起,烏雲更加密布,陸地逐漸被黑暗籠罩。
雷聲給出了一個非常不標準的答案,但卻將他拉回了現實,白墨露出淒慘的表情,冷冷的笑了一聲,轉身離開。
“哦,對了!”剛邁出一步,白墨轉過身望著照片上的人說道:
“今天是端午,特意給你帶了你最不愛吃的肉粽,就當是禮物吧!收了禮你就到陰曹地府給閻王多說幾句好話,給我添幾紀陽壽,這樣我才有時間找出我想要的答案。”
白墨嘴角似笑不笑,再扭過身,揮了揮手。
燃燒的火炬正在逐漸熄滅,現在隻感到全身發冷。
“你今天晚上記得來上班,再過完這一夜,你也可以拿到工資了,但你的工期只有一個月,今天也是你最後一次工作了,明天也要加油呢!(??,??微笑)”
剛走出墓園,微信發來響聲,白墨從褲兜裡拿出手機,是陳醫生發來的通知。
白墨淡淡的回了一個“嗯”字。
關上手機,看著天空隱隱約約漂浮的白點,不覺加快腳下的步伐。
回望一下近幾天,這家醫院的太平間工作白墨說不上特別討厭,但也沒什麽感覺,這裡同樣沒有傳說中的起死回生和鬧鬼,只有一具具蓋著白布躺在冰冷的機械床上一動不動的屍體。
接觸他的人都說他怪,
就跟他名字一樣,白墨並不否認這一點,因為相比活人的臭屁毒舌他更喜歡死人冰冷的肌膚,他們是最好的傾聽者。 高中畢業以後,隻搞了個大專,後經朋友介紹才在太平間工作,攏共就工作過兩次,第一次工作了九個月,後來醫院破產倒閉了,第二次也就是這次,才一個月,這個醫院也要倒閉了。
有時候白墨都覺得自己點太背了,簡直是厄運纏繞。
把今天的工作搞完,工資拿了,也就不能再去太平工作了,老顧死了,為了方便照顧淼淼,只能去嘗試經營老顧生前留下的咖啡店,這也算圓了他一個遺願吧。
一想到這,白墨心裡就窩火,細雨滴打在他身上,卻削弱不了他身上燃起的團團火焰。
“老顧的死自己一定會調查清楚!”白墨心裡默默的把這個誓又起了一遍。
輕雨在半空中慢慢展開,落在滿是灰塵的街道上卷起一粒粒小塵埃,白墨頭髮已經濕透,他沿著屋簷快跑到達杏林街道的盡頭,又急忙推開一家中式咖啡館的玻璃門,然後一頭鑽了進去。
近看這個咖啡館,面積很大,外面裝修看起來也挺好,但稍微懂點行情都可以罵這個老板傻逼,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這個咖啡館不可能賺得到錢,首先它坐落的位置在郊外,其次附近是老城區,大部分以老年人為居,而且還建在街道的最後面,地段,流量,人氣自然會少很多。
當然門上掛著的暫時停業的牌子也印證了他們的想法。
咖啡館裡沒有開燈,所有的光源只有從窗戶外透出的亮光,這也使得裡面顯得格外昏沉和冷清。
顧淼淼此時正坐在高腳椅上趴在前台上看手機,抬頭望了一下半隻落湯雞的白墨,趕忙從衛生間拿了塊乾毛巾遞過去。
白墨捋了捋頭髮,接過毛巾,揉揉她的小腦袋,笑道:“謝謝。”
顧淼淼沒做聲,老實的回到座位上,又看起了手機。
“淼淼你餓了沒有?”白墨一邊擦拭著濕發,一邊走進廚房問道。
“嗯。”顧淼淼側過頭不經意的簡單應答一聲。
扭頭又看向手機,看著正播放的內容有點不高興,剛才的短視頻已經到了結尾,然後竟然自動跳到了一個新聞身上,女主持人用著獨特的嗓音播報著今天的內容:
“近日,我市在東郊大水庫打撈起一具成年男性屍體,初步判斷,應該是近三天以內掉入,身份待進一步確認,這段時間還請大家不要…”
顧淼淼瞟了幾眼,沒有絲毫興趣,便劃走了。
白墨慢慢走進廚房,顧淼淼不一會兒便聽到了廚房裡傳來的點火聲和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接著是縈繞在她鼻尖的一陣陣菜香味。
飯桌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互相沉默著,偌大的咖啡館只有筷子觸碰碗盤的清脆聲,白墨躊躇了好一會兒,幾次動了動嘴,但終究沒有張開口。
端午節似乎就是個今天日子的另一個名稱,二人不甚在意。
晚餐過後,已到七點,離他上班還有一段時間,白墨把咖啡館裡面的一切設施和咖啡豆都仔細檢查了一番,但開店還需要時間和資金來準備,現在手頭上的錢太少,還要考慮生活費和淼淼上學所需。
“唉!”白墨不覺歎了口氣。
雖然他作為這咖啡館唯一的股東,但從這個咖啡店開業到現在,雖然每月都有它的分紅,但卻少的可憐,他不明白老顧為什麽非要執念於在這偏僻地方開一個咖啡館。
但他明白一點,老顧絕不是傻子,他絕對不會犯這種錯誤,學生時期的他就展現了自己非凡的經商能力,白墨也佩服他的能力。
即使在這個地段,他手中經營的咖啡館開了三年,到現在還沒有破產倒閉,甚至沒有欠債的跡象,白墨每個月還能拿到分紅,可見老顧的能力。
又搗鼓了幾個小時,累的滿頭大汗,洗了個澡,精神煥發,忙完之後已經十一點半了,他是夜班,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這類人,一般被稱為守夜人。
白墨其實知道這份工作在常人眼裡可能不太光彩,甚至帶有一點陰暗,但他從不在乎別人感受和異樣的眼光。
顧淼淼已經安然入睡,白墨走上二樓,小心翼翼的推開門,輕手輕腳的走到顧淼淼床邊,重新給她蓋好被子,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口,顧淼淼含糊哼唧一下,又翻了個身。
白墨退出房間,輕輕的關門,隔著門縫望著熟睡的顧淼淼滿眼的溫柔,他輕聲道:“晚安。”
這就是白墨所想要的生活,平淡又普通,他希望同常人一樣嘴裡含著淚和蜜,舌頭嘗著苦和甜,眼睛看著悲與歡,就這樣就挺好,但今天夜晚白墨將經歷最不尋常的一晚,他所向往的平常生活也將被打破。
去往世體醫院的路程還挺遠,打車是不可能打車的,這輩子是不可能打車的,曲江的車費貴的要死,那計時器記得不是數字,而是身上一點點的肉。
白墨清楚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到這曲江城,然後傻傻的上了一輛出租車,他娘的五分鍾的車程,整整100塊錢!
步行半個小時,高聳入雲的寫字樓慢慢的消失在眼前,人煙也慢慢的少了許多,這天氣也是怪,剛才還落了雨,現在又沒了。
白墨拿著未撐開的雨傘,坐在已經廢棄的林松公館前的公交候車站長椅上,已經是半夜,同往常一樣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白墨。
這邊還比較荒涼,後方廢棄的林松公館破爛不堪,周圍人跡罕至,而且這裡只有一盞路燈,但白墨心中沒有一絲恐懼感。
這44號公路線,白墨以前粗略的看了一下,還真有陳醫生所說的林松公館,而且陳醫生告訴他只能從這個站台上搭車才能到達他們醫院。
白墨知道,這松林公館不是首發站,只是路線圖上一個不起眼的站台,也有些疑惑,但他心卻大得很,適應過後也不怎麽在意。
十二點過十分,公交車還沒有來,白墨拿起手機看了又看,疑惑不解,公交車都非常準時,十二點左右就該來了,從未超過這麽久。
又等了將近五分鍾,那凹凸不平的公交路上終於帶來兩道黃色的車燈,它們刺破了黑暗,然後慢慢來到白墨面前。
這輛公交車算老舊吧,全體棕色,車身有許多若隱若現的劃痕,雖說裡面算不上很乾淨,但也沒什麽異味。
公交車還是如往常一樣把車頭開在了他前面,前門緊閉著,隻留下半截車尾和敞開的後門。
白墨伸了個懶腰,才慢悠悠的走上車,昏黃的燈光映照在整個車內,陳舊的座椅和車內的景象看起來有些幻夢幻真。
白墨慢慢走過去,投了兩個幣,公交車司機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又時不時的看向手上的表,雙手緊緊握在方向盤上,全身繃直。
略大的深白色的工作服套在他瘦小的身材上顯得有些松垮,胸口的工作牌在夜晚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今天的他似乎顯得有些緊張,額角上的汗密密麻麻。
“剛下雨,應該沒這麽熱吧?”白墨不知道司機叫什麽名字,也不想知道。
現在車內只有一個司機和坐在角落的白墨,六十秒過後,公交車準時啟動,到達世體醫院,要經歷十一個站,差不多二十分鍾的車程
白墨有些無聊,解開在口袋裡亂成麻的耳機,插入手機,打開抖音,刷些“正能量”的視頻。
這途中幾次打開微信,一直猶豫著要不要給梓萱發個信息?上次的通話兩人鬧得有點不愉快,這是他們相戀以來第一次吵架,兩人都是倔脾氣,掛斷之後就開始冷戰,白墨深知懊悔不已,但又不想提前認輸,想了好一會兒,悟出一句名言,“大丈夫能屈能伸!”
“恩,對!”於是他在手機上誠懇的寫道:
這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但是我覺得你也有錯的地方,但是我可以包容,所以請你原諒我。
白墨看著已經發送出去的消息,感到很滿意,心理自誇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情聖!”
正沾沾自喜,到了第二個站,公交車準時停下,這次他將前門打開,白墨抬頭望了一眼,一個全身濕漉漉的男人走了進來,黑色夾克衫有許多褶皺,深色牛仔褲已經被水泡得發白,濕透的長發將他的眼睛蓋住,水滴順著發尖滴落在車板上,滿嘴的沾水胡碴顯得格外的狼狽。
“這哥們,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可憐他三秒鍾!”白墨看著落水的男人心裡想著。
那男人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濕漉漉的五塊錢遞過去,不聲不響的挑了個離他最近的位置坐了下來。
白墨回過神又低頭看著“正能量”,前六站依舊沒有任何乘客,但司機每次都要把前門打開然後停兩分鍾,白墨也沒說什麽。
到了第七站,公交車依舊隻開前門,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亂了白墨的心思,只見前門走進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車門都顯得有些狹窄,他勉強擠進來,滿面的紅光卻帶著一絲不覺的白,他腆著一個將軍肚, 腳下步伐有些亂,手扶著座椅,嘴裡含糊不堪的爛嚷嚷著,一進來就是極濃烈的酒味充斥在車內,白墨認識這個人。
每次他坐車都會遇到他,每次都是第八站才會上來,而且每次都是酩酊大醉,白墨覺得他的酒味是為了掩蓋他身上極其難聞的臭味,那股臭味很特殊,白墨有些熟悉呢,但又有些陌生。
那胖男人在車上晃了半天,恍惚一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接著仰著頭,立刻呼呼大睡,不一會兒便響起了呼嚕,有時摻雜著他的夢話:
“等…等,我有了錢,我…就…”說完打了個響嗝,又斷斷續續的說道:“我我…就回家,我…我…我再也不賭了,翠呀,你快回來呀…”
還未說完,胖男人已經出了哭腔,“嗚嗚,我…我…我再也不賭了,翠呀,你快帶著孩子回來呀…”
白墨把音量調到最大,不想受到外界的干擾。
此後車上再沒上過任何一個乘客,到站了,落水的男人一聲不吭,醉酒的胖男人倒是依依呀呀胡說了一車,白墨急忙下了車,已經十二點半,走到醫院估計要遲到了,這還是他第一次遲到,於是趕忙跑著。
那胖男人在車上還在大聲胡嚷嚷,但神情卻突然變得凶狠,他不斷地晃著腦袋,兩隻鼻子大力的吹氣,臉漲得通紅,但脖子以下卻是刺眼的慘白,青筋暴起在外。
他在空中粗魯的揮舞著雙手,高聲吼道:“我不賭了,我不賭了,你為什麽還要把孩子帶走?你個臭婊子!蛇蠍!我要把你剁的粉碎!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