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何必多此一舉?”
實叉難陀望向另外一邊的雪夫人。
這位鬼修身穿一件華美的玄色大氅,其上紋絡遊龍走鳳,端得是巧奪天工。手中捉著一柄冰絲玉拂塵,頭戴紫金冠,一頭烏發墨雪一般灑下來,端得是冰肌玉骨,只是眉眼間略帶一絲煞氣,心情顯然有些不好。
蘇徹再強,也不過是未練就還丹,實叉難陀自負早已立於不敗之地。
雪夫人強插一手,以自家修行的神國將蘇徹攝去,不由得讓實叉難陀有些惱怒。
莫非這位鬼修還覺得自己可以兩面三刀,想著借機將那小賊放走?
雪夫人卻是不理實叉難陀的問話。她一雙杏眼左右掃過,手中帶起一道流光。
電光閃動,卻是一輪彎月般的小刀,此刀背生雙翅,翅膀上各有一個繁複的篆文。
此寶不知道跟隨她多少時日,早已祭練的鋒銳無比,自帶一股寒意不說,在空中猶然若隱若現。
雪夫人驅動此刀,刀鋒帶起一道凜冽殺氣,刹那間便斬斷老黿與宮先生咽喉。
可憐兩頭修行多年的大妖尚未有所反應,便一命嗚呼,手拉著手一起奔赴黃泉。
雪夫人一甩拂塵,蒼藍門戶再現,將宮先生與老黿的屍身直接吞了下去。
彎月般的小刀滴溜溜旋轉,在江面上大開殺戒,佛號,便被雪夫人辣手誅除。
“太子可知道剛才與你對敵的那位劍客是誰?”
實叉難陀望向雪夫人,不知道這鬼修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麽藥。
“我如何不知,姓蘇名徹,算是梁國的什麽官吧。”
雪夫人揮動拂塵,引動神鋒,將江面上一眾生靈一一滅殺。
“他出身杜陵蘇氏,家中有一位長輩乃是第四品修為的武夫。”
“那又如何?”
實叉難陀不知道雪夫人這是發得什麽脾氣。
四品修為的武夫又如何?我父親難道不是證道長生的佛門明王嗎?
“不如何。太子若要對付他,自然應當知道他的背景。他是黃天道門下,其師是黃天道首親傳,剛剛證道長生不久的鬱離子真人。”
“夫人以為我剛從山溝裡爬出來嗎?我不僅知道他師尊是鬱離子,我還知道黃天道首帶著門內真人遠渡虛空,太上長老齊出,六位教禦走了五個,滿門都去征伐域外天魔末法主去了。”
“我還知道他那師尊鬱離子,在證道之時有大力無畏天魔王降下魔念,早就受了暗傷,如今枯坐黃天道宗門之內,勉力支撐,日夜被各路天魔攻打,怎麽,夫人還要我說下去嗎?”
雪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一旁的盟友。
“那太子應當也知道,黃天道首在無量虛空之外大獲全勝,已經帶領黃天道眾位真人回返了。”
“什麽?”
實叉難陀下意識地仰望頭頂蒼穹,然後望向郭北縣的方向。以我飛遁的速度,要多求才能跑回餓鬼道內。
“哼,玄都宮早有敕令,第三品以上的手段不得現於中土,想黃天道首前輩即便跋扈,總不能把玄都宮視若無物吧?至於鬱離子真人……”
實叉難陀說話聲音漸低,最後望向雪夫人,眉眼間盡是暴戾。
“莫非夫人的意思是讓要讓這姓蘇的小子跟著鬱離子練就黃天道法,回來找某報仇嗎?”
雪夫人看著實叉難陀。
“的確,玄門大宗子弟的確金貴,但也並非全然殺不得。只是太子既然要動蘇徹,需做好完全準備,切切不能走漏了風聲。”
雪夫人面沉如水。
“若是給黃天道得知,太子自然知道其中後果……”
“還是夫人考慮周詳。”
實叉難陀並非庸人,雪夫人一番提點,他自然想通了這裡面的關隘。
玄門手問卜之術,最擅長溝通天地,於冥冥之中偵測禍福。
若真是殺了蘇徹自然是瞞不住黃天道的。
但雪夫人乃是修行神道之人,其開辟的“神國”有隔絕天地之能,由她出手將蘇徹圈進其中,自然是最為恰當的辦法。
至於後面的事,實叉難陀不必刻意提醒,想來雪夫人也會著手去辦。
比如將那姓蘇的小子一身道行廢去,斬斷雙手雙腳,挖眼割鼻,斬去陽根,然後在神國裡慢慢養起來。
如此一來,若是黃天道那邊卜算蘇徹生死,自然能得到還活著的消息。若是卜算其位置,得到的結論是已經不在此方天地。
當然,這裡面還是有太多紕漏,實叉難陀不管怎麽想,都覺得雪夫人這法子頂多只能遮掩一時。
若是玄門的卜算之法連這樣簡單的手段都防不住,那恐怕早就因為無人修習而失傳了。
“太子行事實在是太過魯莽,妾身雖然略微彌補一二。至於日後……”
雪夫人沉吟片刻:“少不得要去郭北縣裡做客。”
“夫人心思縝密,難怪能以鬼修之身創下這樣一番基業。”實叉難陀聲音嬌媚:“此番盛情,貧僧永世不忘。”
“太子客氣了。”
戴翼小刀將江面上下生靈誅殺一空,雪夫人將這把神鋒重新收入袖中。
實叉難陀運起佛光,將這天地元氣擾亂一番。
雙方布置完畢,這才施施然禦風而起,向著雪夫人水府的方向飛遁而去。
然而百密終有一疏,即便兩位還丹高手也未曾看到,極遠處的山峰之上,有一黑膚漢子將這一切盡數收入眼中。
“歐陽公子好生厲害。”
常漆心裡不由得有些抑鬱,恐怕要不了多久,小妹也會有這般劍術。
自己倒是越來越配不上她了。
他將那些綺念壓在心底,默默地向著遠處而行。
這個時候也不可能再去搜羅常家船上的那些東西了。
誰知道那些仙人會不會去而複返,殺了自己滅口呢?
雪夫人將自家苦修多年的“神國”張開,蘇徹周身虛空一陣波動,便被鎖拿而去。
蘇三公子平日裡整天用青帝寶苑裝人,今日倒是給人裝了一次。
“神國”這樣的東西,蘇徹並非是第一次接觸。
之前在天安縣裡,遇到那入魔的城隍,蘇三公子便深入其領域之內,近距離感受過這等神祇手段。
只是天安縣城隍的領域,勉強只能用“神祠”來形容,決不能與雪夫人的“神國”相媲美。
蘇徹所在之處,唯有一片天海。
大海浩瀚,接連無窮遠處,浪頭滾滾,鉛色的巨浪不住湧動,以神念向下延伸,能感應到水下還有無數生靈。
蒼空高邈,並無有大日高懸,只有一輪彎月高掛中天,極目望去,那月輪之上隱約可見殿閣樓台,好似廣寒宮闕。
觸目所及,處處真切,海風緩緩吹拂在身上,若非自己剛剛被雪夫人鎖拿於此,絕不會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變化而生。
到底是積年的老鬼,內囊裡果然有些手段。
好一個滄海神國。
正思量間,耳邊隱約聽到金鼓號角之聲,喊殺聲自四面八方響起。
原本平靜的天空之上,轉瞬之間已經滿是烏雲。
幽綠色的鬼火在水面之下滾動,鉛色的海浪咆哮著,一雙雙猩紅的眼睛正自深海之下上升。
一聲雷鳴響起,一道急電自天空之上蜿蜒而下,向著蘇徹劈來。
蘇三公子將陰泉九曲撐開,幽光輪轉,將這道銀蛇接下。
被雷劈過,蘇徹品味了一下剛才那道閃電的味道,只不過是徒有其表,距離真正的天地之威還差得遠。
不過周身傳來那種被一方天地厭棄的感覺無比真實。
海浪在咆哮,狂風在怒號,這裡的一切似乎都在斥責自己,一切“自然之力”都要將自己滅殺。
鼓聲隆隆,號角嗚咽,一彪人馬高舉玄旗,身著黑甲,自這天地盡頭踏水而來。
領頭一員神明,身穿皂袍,頭戴烏紗,環須黑面,胯下騎著一頭神駿無比的墨麒麟,鞍上掛著一對金鐧,他左手翻開一本書卷,右手持筆在上勾勒。
“茲有杜陵蘇氏作奸犯科男鬼一員,犯下種種惡孽,今奉江妃娘娘旨意,前來勾決。”
他說著瞪著一雙鼓眼望向蘇徹。
“可是你麽?”
蘇徹抱臂而立,看著他身後的一乾人馬。
玄色大旗之上,寫著“滄浪水府緝惡左判”的字樣,想來便是眼前之人的官銜。
他身後帶著一群天兵天將,身披玄甲,手裡各持著金瓜、長戟、斧鉞,神色肅穆,倒是一副甲堅兵利的樣子。
“爾可是罪人蘇某?”
那判官看著蘇徹全然不動,好似木偶泥胎,登時怒從心頭起,暴雷一般厲聲喝問。
“噗嗤。”
蘇徹一時沒有忍住,笑了出來。
“好賊子!”
那緝惡左判官一聲大吼:“著實是不知死期將至,左右,給我將他拿下,穿去琵琶骨,關入冷獄之中。”
“唉唉唉,等等,等等。”
蘇徹趕忙不住地擺手。
“現在求饒,卻是晚了。”
那判官一揮手中之筆,不小心將朱墨灑了那墨麒麟一頭。
“倒不是求饒。”
蘇徹好懸沒有笑岔了氣。
“這位尊使,在下冒昧問一句,你可知道自己是誰?”
那判官望向兩邊,笑得如蘇徹一般燦爛。
“這罪人怕是嚇傻了,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身邊的一眾鬼將跟著笑了起來。
“也許是不識字的”“不識字也知道咱們老爺的威名,也清楚娘娘的神威”。
嘻嘻哈哈,嘰嘰喳喳,這群神將天兵大笑起來,倒比鬼哭還多三分淒厲。
那判官收斂笑容,正色一聲怒吼。
“本官乃是……”
“無名之鬼。”
蘇徹周身陰氣流轉,將八百鬼卒戰魂放出,登時一股戾氣以蘇徹為中心向四周散去。
破甲殘兵,旗幡蕭條,然而每一個軍卒之間卻是彼此氣勢相連,最終與蘇徹氣息連在一處,凝如山嶽,浩如大江。
“竟敢頑抗?兒郎們,給我……”
蘇徹一揮手。
“殺!”
八百軍魂一聲咆哮,卷起陰風,向著那群神兵天將奔襲。
兩軍登時便撞在了一起。
八百軍魂如虎入羊群,高舉長槍大戟,箭如飛蝗,叢槍如林,那看上去威武無比的神將天兵卻是一觸即潰。
“這……”
鬼判看著周圍的將兵被軍魂殺戮,一個個化為一道道精純的陰氣。心下立即怒急,暗罵一聲好個妖人,當即抽出金鐧,催動墨麒麟向著蘇徹衝去。
似乎是怕了他的神威,蘇徹麾下軍魂為他讓出一條路來,他竟然就這樣高舉著金鐧殺到了蘇徹面前。
“止。”
蘇徹一聲喚,以法力將他攔在了身前。
“我今日讓你看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麽東西。”
蘇徹伸出一根食指,一點劍氣躍出。
如飛針一般的劍氣將那神俊的墨麒麟一刺,那頭神獸便好似吹散的泡沫一般現出了原型。
一頭衣衫襤褸,渾身枯瘦得了老鬼。
某些久遠的記憶忽然浮現在鬼判腦海之中,下意識地冒出了一句。
“爹?”
“唉,癡兒。”
蘇三公子指尖輕點,一道劍氣將這對父子鬼一起送上路。
這些天兵神將,不過是普通鬼物幻化而生,在八百軍魂面前根本毫無還手之力,不過片刻功夫,便被誅殺一空。
雪夫人的這些神兵不堪一擊,滄海神國卻是有些奧妙,倒是要琢磨脫身之法。
蘇徹這般想著,耳邊又響起金鼓之聲,
天地相接處現出一彪人馬,遠遠可見玄色大旗,上面寫著“滄浪水府緝惡左判”的字樣。
有些意思。
蘇徹看見領頭的那員鬼判面容,正是剛剛被自己送走了的那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