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鑒手裡捏著的是他從溫寧縣收到的最後一封公文。
公文上溫寧縣令近乎用聲嘶力竭的語氣請求行禦史台火速發兵,不然他就要守不住這只有土牆的溫寧縣城了。
“……職椎心泣血報於行禦史台,自前日以來,鄉野愚民蟻聚蜂擁於城外,口稱尊奉蒼天,而隔絕內外,日夜於城外鍛造兵器,人言或有妖人出入其中,其匪首李弘,自稱老君降世……”
“……遊徼等退避三舍,職搜羅衙內,隻得老病役丁十余人。職與縣主簿田日夜巡城,不敢絲毫有失,夜見城外燈火接連天地,角聲不絕於耳。然一旦事有不協,恐亂民鼓噪一起則城陷矣。職死不足惜,然唯恐巨寇逆心大起……”
蘇徹將這封公文草草掃過,上面的內容包含了大梁官場上最常見的精神分裂特色。
溫寧縣被亂民圍了,但是亂民只是在城外打造兵器,進行一些集體活動,組織的頭目叫李弘,所以溫寧縣目前還是安寧的。
溫寧縣的亂民之中“似乎”有妖人出入,但是總體來看還在可控制范圍之內。
溫寧縣外亂民人多勢眾,反心近乎石錘,但是他們一直沒有攻城。
溫寧縣的遊徼衙役基本上都散了,縣令搜羅全縣只找出來十幾個肯繼續給朝廷賣命的,他正跟田主簿帶領這十幾個老弱病殘堅定地守住了溫寧縣城。
溫寧縣正在呼喚援兵,不是為了溫寧縣令自己,而是擔心溫寧縣被攻破之後的外溢效應。
蘇徹看完之後只有一個結論。
不是寫公文的瘋了,就是看公文的瘋了,或者大家都瘋了。
當然,在座的幾位都是具備透過現象看本質的練達人物,不需要緹騎的確認,也不需要以神通法力親自前往確認。
僅僅看過一遍文字,大家就有了共同的念頭。..
溫寧縣已經完了。
此時的行禦史台之所以能夠收到溫寧縣的這樣一封公文,只不過是那些組織亂民圍城的“妖人”還在進行內部的整合。
即便妖人們是有備而來,可要把十裡八鄉匯聚而來的百姓們予以整編。
即便可以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可也要令行禁止,指揮有序才能形成一支隊伍。
這些妖人既然可以炮製符水收買人心,一旦他們調整完成,溫寧縣被拔掉就是個時間問題。
沒準在縣城失陷之前,這些妖人還會分批次攻擊幾次城牆練練手,如果溫寧縣這邊運氣足夠好,過段時間沒準還能收到溫寧縣的報捷文書。
若是這夥妖人有些智謀,那溫寧縣令在殉國之前沒準還能帶領他說的那十幾個老弱病殘擊退幾次叛賊的“攻擊”。
“溫寧縣萬萬不容有失。”
王鑒眉頭緊皺,他就這樣站在大堂邊緣,眉頭緊皺,牙齒緊緊咬著下嘴唇。
如果亂民只是包圍溫寧縣城,那麽還可以硬著頭皮說是民變。
畢竟沒有殺官造反。
可如果攻破溫寧縣,那就是徹頭徹尾的反賊無誤。
那個時候王鑒身上除了輔佐武陵郡王不力之外還要再加個處置無方釀成叛亂的罪名。即便熊綬與李一真有心為他開脫恐怕在朝廷那裡也交代不過去。
琅琊王氏固然是大梁第一等的門閥,可也畢竟不是隻手遮天。
蘇徹與李一真、熊綬對視一眼,發現對方很有默契的閉口不言。
武陵郡王如今不在,王鑒身為長史就是慈州最高的官員,只是熊綬與李一真兩位行幽禦史都是朝廷的欽差,背後站著皇帝,除非朝廷明確降下旨意讓他們在王鑒軍前聽令,否則這二位就是欽使上差,輪不到王鑒指揮。
緹騎與靖夜司也差不多,這兩個機構都是朝廷派下的機構,隻對朝廷負責。行禦史台能使喚慈州上下的地方官,但卻管不到緹騎的頭上。
所以溫寧縣這件事對於王鑒來說可能是他人生的一場殘酷考驗,過得去不說加官進爵,至少也有個太平官做。
若是過不去,那就等於是在壯年迎來了自己政治生涯的死期。
“我二人有朝命在身,這等軍國大事非我職銜涉及,請王長史仔細思量。”
熊綬看見了王鑒臉上便自然沒有了對蘇徹的好態度。
只是深色陰冷,語氣凝重。
蘇徹在旁邊默默聽著,到不覺得熊綬厚此薄彼。
禦史台內的那些行幽禦史,朝廷是既要防備,也要任用。
不防備?禦史台裡的大部分都是六品往上的修為,老牌子的還丹,這些人若是在官場上結黨營私,造成的破壞根本無法計算。
可是不用,這天下那麽多大妖狂魔,缺了這些修行人的幫助,難道讓皇帝天天自己跑出去降妖捉鬼嗎?
所以大梁一方面給予行禦史台錦衣玉食之外,也立下了許多規矩,其中一條便是行幽禦史可以體察地方情弊,調查貪官汙吏,但是嚴格不許與地方官員結交,更不能在朝廷明令之外插手地方政務。
其實王鑒也不想請動這二位爺。
王長史熟知朝廷掌故,當然知道行幽禦史的權限與責任,所以他這次進來找的是另外一人。
“下官當然不敢請動兩位欽使,只是溫寧縣之事涉及妖人,所以下官想請小蘇理刑去南邊走一遭。只是恐怕會影響到兩位欽使察辦此案,所以……”
蘇徹看了看這位王鑒,要麽說還是你們琅琊王氏心大,前面都兵圍我緹騎衙門,點名要讓我北國了,現在居然能舔著臉求自己前去幫忙。
這一等一的厚臉皮還真是了得。
“唉,事涉武陵郡王失蹤,我還是在這裡聽候兩位欽使吩咐, 好好查驗查驗,也算是保全了我的清白。”
蘇徹說著用美人折扇緩緩敲打著自己的虎口。
王鑒健看著這位小蘇,若不是兩位欽使都在,王鑒都想笑話一聲,足下的清白還需要保全嗎?
“如今台中還有多少兵馬?”
李一真忽然問了一句。
王鑒身為長史,政務還是精熟,當即回復道。
“之前庾行台在時,大概有兵五千,馬兩百,庾行台離任,大概只剩下四千兵。”
大梁的軍製用兵為將有來形容不合適,因為都是私兵。
朝廷有一支中央軍,不過那是在建康,地方上的兵力要麽來自當地的世家,要麽就是官員自己招募的私人。
如今慈州最有戰力的人馬就是王鑒自己帶來的私兵,也就是包圍了緹騎衙門的那支黑衣甲騎。
除此以外,明面上的人馬都是慈州行台銜,其實都是屯兵於幾個地方。
其中有些人得了庾賾的賞識,靠上了潁川庾氏的大樹,庾賾一走,他們也就跟著走了。
這種軍製看起來十分兒戲,卻也是如今大梁的一種現實。
北面其實也差不多,韋懷文北伐,兩邊都是這樣林林總總大小氏族拉出來的人馬。
之前玄山出事,就是朝廷派馮不行帶烏雲都前來清剿,而慈州地方上用來配合的兵力則是三千。
這三千還都各有軍主統領,這些軍主都是世代相傳的武人家族。
王鑒為人雖然一般,軍力如何都是明白帳,相關情況自然還是掌握的。
“長史預備如何處理此事?”
李一真看上去比熊綬熱心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