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糟了?”見沉棠如此反應,欒信還以為這李鶴這個小人已經博取己方信任,一時顧不上私仇,“主公萬萬不可輕信此人,且不說他的文士之道,光是人品……”
內心又暗生疑惑與不解。
以他對李鶴的了解,主公明面上的籌碼與實力,根本不會吸引喜歡攀附權貴、一門心思鑽營的李鶴。心中正混亂著,便聽主公繼續說:“……你搶不到李石松腦袋了。”
欒信:“???”
他沒事去搶李鶴的腦袋作甚?
沉棠並未錯過欒信臉上一閃而逝的迷茫,握拳道:“報仇啊!仇人的腦袋肯定是自己割下來才算痛快解恨!別相信‘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種自我安慰的話,能早點報仇就早點報仇,仇人多活幾年也不能給咱攢利息。有機會不殺了,難道留著清明祭祖?”
別看沉棠長著一張穠麗漂亮的臉蛋,眼神澄澈,豪爽灑脫,實際上殺氣很重,重到連欒信這個正經受害者都懵了一下。懵歸懵,卻也知好歹,主公這話是為他著想。
欒信問:“何人搶了李石松腦袋?”
主公說他搶不到,應是有人搶先一步。
“唉,自然是魏壽。”
沉棠將原委一一道來。
欒信這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去接個糧草的功夫,前後也就一日,居然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李鶴這個小人,在褚曜布下的這盤局裡頭只是個逼反魏壽的棋子,便覺得荒誕。
李鶴汲汲營營這麽多年……
未曾想會死得如此隨便。
大概是覺得李鶴橫豎要死,哪怕不是死在欒信手中,那也算報了仇,沉棠便斟酌著詢問欒信跟李鶴有什麽仇,何時結的仇:“……倘若公義不想說,那咱就不提。我也不是揭你傷疤,只是想了解了解更多的你。”
欒信本來不想說的,但架不住沉棠最後一句話的威力。他沉默了一會兒,回憶那段並不愉快的過去,勉強用平靜口吻敘述:“……信的本家其實不姓欒,也非世家子。”
他暗中注意沉棠反應,後者專注傾聽,待聽到他說自己出身市井,還曾行乞為生,眼中並無鄙夷嫌棄。倘若沉棠知道他的心思,估摸著會覺得奇怪——她該嫌棄什麽?
若非世道,欒信的父母應該能守著小生意,認認真真經營,拉扯大欒信,甚至再給他添一兩個弟弟妹妹。他的不幸,他一家的痛苦,源頭在於戰亂,在於欲壑難填之人。
行乞那年上元佳節,欒信被一輛疾馳的權貴馬車碾斷右腿,他猶如一具死屍趴在地上,看著視線中一雙雙腳,卻無一人靠前。也是,他是個髒兮兮的,隨處可見的乞兒。
看病接腿需要錢,後續療養耗費更甚。
他趴在冰冷充滿泥腥氣的地上,靜靜等待著死亡。當他再次醒來,已經身處醫館,原來是路過的醫師救了他,還為他處理斷腿:【老夫醫館不養閑人,你可以在此住下,但要乾活,待腿傷好了,盡快離開。】
欒信感激涕零。
某一日,醫師出診回來看他良久。當晚來他棲身的柴房問他:【你無父無母?】
欒信倔強地道:【以前有的。】
醫師不在意他的固執,徑自說道:【那就是現在沒了?你的腿傷恢復得不錯,只要不是快走快跑,應該看不出毛病,這些日子觀你的根骨悟性都不錯,年紀也小……】
後面那一句似乎在自言自語。
彼時的欒信根本聽不懂。
醫師倏忽道:【你這乞兒,離了老夫這醫館,怕也是無處可去,近日又用了這般多好藥……老夫呢,也不是挾恩圖報的人,只是想給你指一個好去處,你去不去?】
沒有兩日,欒信穿上一身不算新,但漿洗乾淨的葛衣,拖著傷腿跟著醫師來到一處他此前從未見過的豪宅大院,見到一位穿著素雅的女君。女君看著還未及笄,很年輕。
他跟著醫師拜見這位女君。
看女君架勢,似乎也等他們許久。
女君一直在觀察審視欒信,半晌才微不可察地點頭:【瞧著倒不錯,根骨如何?】
醫師道:【這乞兒根骨意外得不錯。】
女君聞言似松了口氣。
上前,拉住欒信的手。
相較於他那雙粗糙長凍瘡的手,女君的手細嫩滑膩,讓年幼的欒信生出自卑膽怯,瑟縮著想縮回手,卻被對方握住,爾後聽她道:【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弟弟了。】
欒信愕然看著女君。
這位似仙人般的女君繼續告訴他:【我要代替阿父阿母,收養你,記在他們名下當嫡子,我是你的嫡姐,你以後叫欒信。】
欒信囁嚅著道:【可我不叫……】
被女君不容駁斥地打斷:【欒信,‘孝悌忠信’的信,阿父還給你留了字,公義。】
欒信就這麽被收留了下來。
很久之後,欒信才知道自己為何會走運——那位女君,他名義上的阿姐是欒氏夫婦獨女。因為男方早年受過傷,導致子嗣極其艱難,後院妻妾無一人替他生下男嗣,唯有正室在他受傷前懷孕,誕育一女。現在的局面是欒氏夫婦暴斃,其他親戚來吃絕戶。
具體操作就是將兒子過繼給欒氏夫婦當兒子,順理成章繼承產業。至於欒氏夫婦的女兒?一個丫頭片子,回頭讓過繼來的兄弟給她一副嫁妝嫁出去。幫她物色的丈夫人選還是娘家親戚,這絕戶真是吃得不吐骨頭。
女君不肯家產旁落,但拗不過族老。
一介孤女,如何對付他們?
不過她想到了一個辦法。
用魔法對付魔法。
搶先一步給自己爹娘過繼便宜兒子,而且她還要挑選一個有資質、無父母的孤兒!
有資質,日後成才能震懾族老。
無父母,便只能依靠她,方便拿捏。
只是,符合這兩項條件何其困難,有修煉天賦的太少太少,在欒信出現之前,女君已經跑遍各家牙行,城中乞丐也尋了個遍。留給她的時間所剩不多,硬生生愁出了病。
醫師診脈發現是心病,一番問訊才知原委,他當即就想到自家醫館有個完美符合的乞兒!女君聞言大喜,但醫師告訴她,這個乞兒被馬車碾斷了腿,有可能會留下殘疾。
女君拿著帕子點點眼角淚意。
無不悲憤地道:【便是個殘疾的又如何?他有根兒,是個男嗣,日後還能啟蒙修煉,若是能順利過繼,在族老親卷眼中就是阿父親子,也比我這絕戶的女君強得多。】
她想保住家財就只能這麽做。
醫師聞言,心生同情,唏噓連連。
於是,這個從天而降的大餅就落到欒信嘴裡。不過,對內他只是幫助女君保護家財的工具人。這點,女君在第一日就告訴他。欒信也有自知之明,每日發奮苦讀修煉,盡職盡責幫女君擋下周遭豺狼虎豹。欒信凝聚文心那一年,女君替自己物色了贅婿。
並在婚後第七個月產下一子。
沉棠忍不住插了一句:“七個月?”
欒信道:“孩子不是贅婿的。”
女君因為是女兒身,又經歷親戚逼宮奪財的陰影,於是迫切想要一個有天賦的繼承人。雖二十出頭還未成婚,但藍顏知己不少,全是她物色的優質種子。而她也深知這些人不會入贅,即便入贅,自己也大概率守不住家財,於是發現懷孕就將人全部踹了。
物色一個空有臉蛋的草包入贅。
通俗來講就是給孩子找個爹。
女君對欒信有大恩,她做什麽,欒信都是支持的,包括但不限於女君後來將生下來的孩子過繼給他。通過這些操作,名正言順,讓真正的欒氏血脈繼承家業。如果沒發生後來的事,欒信早就將欒氏歸還給外甥,四處雲遊,尋覓明主,參與天下風雲。
沉棠還沉浸在那位女君的騷操作之中。
“後來呢?”
“阿姐這一脈連著兩代沒有人涉足官場,偏偏又坐擁令人眼紅的資產,離阿姐的孩子長大成人還有多年……阿姐也有私心,希望我能去考取功名,官場有人也能減少覬覦,盡可能將完整家業交到她孩子手中。”
欒信自己也覺得有把握。
那一年,他參加了人才選拔。
一路過關斬將,順利非常。
只是在【山海聖地】的時候出了岔子。那年名額不多,有一權貴落選,偏偏那一屆的人,後台一個比一個硬,權貴不願輕易開罪。找來找去發現還有欒信這個軟柿子。
不過,如何剝奪欒信名額呢?
此事交給狐朋狗友去操辦。
這個狐朋狗友便是李鶴。
李鶴也不知在哪裡查出欒信幼年斷腿的事兒,腦子一轉,想到了一個陰毒的辦法——想要在官場做官,身體是不允許有殘疾的。欒信的腿便是突破口,而現在的欒氏空有清名,卻無足夠的震懾力。即便欒氏真正的主人女君發怒,還會為了個假弟弟翻臉?
欒信本就是她保住家財的工具人。
這個便宜弟弟長大成人,她當真沒擔心過欒信會突然翻臉不認人,搶外甥的家財?
李鶴在權貴授意下毀了他半邊髕骨。
又以沸水澆注,血肉硬生生燙熟。
蹲下來,看著幾度昏迷又痛醒的少年。
笑道:【公義啊,你也別怪我。】
【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的。】
【生來卑賤的蟲子,爬上枝頭也是蟲,即便成了蟲蛹,費勁力氣破蛹,也是一隻蛾子。看,就好比我手中這盞油燈。在我手中它是用來照明的,但你嘛,就是在飛蛾撲火。不燒你燒誰呢?乖乖的,認了命。】
他的手輕蔑又羞辱地拍著欒信的臉。
權貴坐在一旁,安靜品茗。
眼中看不到猶如一灘爛泥的欒信。
欒信忍著疼,喘息:【你不懼報復?】
李鶴竟是直接笑出了聲:【報復?誰來報復?你嘛?欒公義,你不怕左腿也來這麽一下?還是你那個阿姐?你一野種,真以為自己頂著這個姓氏過了幾年好日子,就以為自己是欒氏子?欒公義,你信不信,我現在派人去告訴你阿姐你出了事,成了毫無利用價值的廢物,她看在往日情分,至多將你帶回去,好好養傷,決計不會有旁的行為?】
欒信痛苦攥緊拳頭卻說不出駁斥的話。
李鶴在他耳畔耳語。
【她待你仁至義盡了,若非將你過繼,你能穿著身上這層衣裳?你能有丹府這顆文心?你一個乞丐能跟郎君搶東西?啊呸,你配嗎?】一口唾沫直接啐在了欒信的臉上。
也打碎了他近十年的美夢。
【別想著報仇,多想想對你有恩的欒氏,你也不想給你阿姐和外甥帶去殺身之禍吧?這麽小的孩子染個風寒夭折是極其正常的……聽一句勸,年輕人腳踏實地才是正道,哪怕你的腿已經好不起來了,但你還有一條好的,路還是能走的。對吧,公義?】
高坐上首的權貴彷若喝夠了茶。
終於願意施舍點注意力過來。
開口便是一句:【公義?】
李鶴輕笑道:【好字!】
權貴頷首:【確實是個好字。】
別看李鶴的人品不好,但他對人心揣摩卻是細致入微。當欒信出事,女君收到消息找了人脈,終於說通有幾分姻親關系的秋丞幫忙當說客,前去權貴府邸要人。只是她來得晚,欒信徹底成了跛足的廢人,女君面色煞白,縱然氣憤卻也不敢當面發泄出來。
魚死網破?不行!
欒信縱然痛苦也勸她不要意氣用事。
【女君,回欒府吧。】
他不敢喊阿姐,也不敢說回家。
路上,馬車顛簸得他腿疼。
但更多的是倦意。
年輕氣盛的秋丞看著他觸目驚心的腿傷,跟女君低語:【公義這條腿怕是……】
女君不言語。
欒信養傷的日子,女君來看過一次。
她隻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是【公義,別報仇。】
欒信眸光泛著強烈恨意:【這可能嗎?放心,我不會牽連欒氏的,您可放心。】
第二句是【你打算如何報仇?】
欒信恨道:【自然是以命相抵!】
第三句是【那是你外甥的親兄。】
沉棠的瓜都要掉了:“同父異母?”
欒信歎道:“是啊,所以我被選上,有一部分原因還是權貴母親的授意……”
給生下丈夫私生子的女人一點教訓。
欒信幫她撐門楣,那就打斷門楣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