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很老了。”
“認識我的人現在應該全都死了。”
“很多年前,有個新來不久的小姑娘,聰明,機靈,討喜,和我一個小隊。”
“然後在一天晚上,我請她來我的小屋喝酒的時候, 她說,她在老家的人生很失敗,其實她挺慶幸能來這裡的,雖然有時候會想念家人,但總的來說,這裡的生活還算不錯。”
“至少比她老家那個死氣沉沉娛樂至死的鋼鐵叢林好多了。”
“我們聊了很久, 喝了好多,伊古拉釀的麥酒實在上頭, 百眼烤的龍蝦也確實下飯,於是,我們討論了那個,從未有人談到過的話題。”
“假如我們達成了那個目標,帶著這身力量成功回到老家以後要乾些什麽。”
“伊古拉說她跟著我就好。”
“百眼一言不發,大概是因為上個任務死了太多人,又或者是那些人中有他恨了好多年的一個人渣。”
“那個人渣其實挺好的,只是為了活命賣了百眼幾次而已,但這世道,這地方,誰又能保證自己能當個不算偽善的好人呢?”
“輪到我的時候,牌局剛好贏了,我這人得瑟起來沒個完,再加上酒勁上頭,就莫名其妙說了些瘋話。”
“我記得我說了好多話,我記得我好像什麽話都說了,關於我的退休生活, 關於我的美好未來, 關於我的期許, 關於我的願景,好多好多,人啊,要真喝醉了的話,就是這世界上最坦誠最灑脫的生物了。”
“然後,輪到那個小姑娘了。”
“那個小姑娘猶豫了半天,然後她這麽說。”
“我看著不爽的人全都殺掉,我沒體驗過的奢靡盡數享受,我想要幫助的人必須要有個好結局,我想要改變的體制必須以我為尊,姑奶奶我在這個鬼地方受的委屈,我回去以後要加倍的爽回來。”
“她這麽說的時候,沒有對自己的欲望加以絲毫的遮掩。”
“所以說,年輕人啊。”
“我們這些老家夥這麽感慨的時候,打心眼裡羨慕他們的活力。”
“然後就在第二天,你還記得嗎?”
“你派我們去那個異位都市收集心魂的那個任務。”
“她死了,像我平時用來打發時間的那些書裡面的小角色一樣, 被橫劈成兩截,死不瞑目。”
“死得挺隨便的,明明是那麽自私的一個人, 偏偏替百眼擋了那一刀。”
“其實我也納悶,百眼那個也就比巨魔眉清目秀一點點的家夥,怎麽就被那個小姑娘看上了呢?”
“人啊,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當一定數量的質變體匯聚成一股洪流時,文明巨獸自一顆顆星球上拔地而起。
這時的它們,開始探索我在最初所規劃的,它們稱之為“知識”的一切。
它們加以利用,創造出許多方便它們延續的工具。
高樓大廈,船舶渡舟,個體與個體之間的距離被縮短,信息之間的傳遞變得高效,文明開始凝集,同時向外拓增。
它們幾乎是我,能直接干涉現實的我,更高階層的我。
但它們不是我,它們尚未知曉信息的統一性,所以它們總會因為其他質變體的不同而相互湮滅,自相殘殺,每次文明的進階都意味著一批因為某些可能是外觀,可能是文化,可能是信仰的原因而格格不入的質變體被集體中的多數強製淘汰,而這種淘汰,拖延了文明的進步。
第一千顆星星被狄石吞噬,最後一個未被侵略的文明也找到適宜它們的引擎。
大星河時代開始了。
異端,醞釀爭端。
無端,接引開端。
極端,預示終端。
四端,殤平定端。
無數顆星星隕落,無數顆太陽熄滅,無數個文明歸於我身,無數次哭號融入我心,戰爭連綿不絕,物質和能量的界限被徹底攪渾,雲和雨相互激撞,蒼與鴻彼此仇恨。
我,欣慰異常。
它們終於,不再停滯。
在,地平線生命的盡頭,戰爭終於止息。
和早期的狄石一樣,文明每一次偉大的進階,都寓示著異端的消亡與歸化。
最終,真正的“文明”,誕生了。
它們開始真正的探索我所認知的一切,它們開始真正了解我所熟知的一切。
它們拋棄了所有累贅,變得越來越像我,更高,更遠的我。
它們開始接觸我。
在某天,它們終於知曉,我們本為一體。
於是,戰爭的勝利者,我自蠻荒便開始祝福的凱旋者,一次次從絕境中覺醒的永恆者,狄石,摒棄了現世的一切,歸於己,溶於我。
自此,我也有了能夠輕易攪動物質和能量的肢體。
我,停滯了。
我無路可走,我退無可退。
我似乎,終於有了探究那個問題的資格。
我似乎,終於有了探索那個問題的余裕。
宇宙的外面,是什麽?
“是一個又一個沒什麽品味又婆婆媽媽的位面。”
生命的盡頭,又是什麽?
“死唄。”
我得到了一種答案,可其他的答案,又是什麽?
“大概是吃飽喝足,適可而止?”
最開始擾動“無”的那隻手,是誰?
“有誰在乎?”
我思索了很久。
久到物質和能量再次粘連,久到位面即將重新歸於混沌。
我該死了,我應該釋然。
我只是一段信息,一個故事,一場遊離於時間的,無名的夢,一切本該如此。
可我,依然渴望。
我依然好奇那個答案,但我所尋求的答案太多,所需要的時間幾乎是永恆的永恆。
大概是狄石的貪婪影響了我,我不甘心。
所以,在它的生命末期,我竭盡全力,將它肢解,切割,加工出一個讓我得以存在的大船。
“或者說,牢籠?”
當萬物崩塌,我所知曉的一切歸於虛無之時,我乘著大船,開始了這次漫無止境的旅途。
“但比起旅客,你更喜歡當獄卒。”
為了那些答案,我需要太多,太多信息了,每個位面的規則都不一樣,遊離在間隙中的我無法直接觀察那些同類正在索求的答案,為此我只能在路過的文明中尋找適格者,只有在他們的干涉下我才能獲取必要的信息。
“呵,真好,就因為你所謂的那個‘答案’,你的那些個傀儡們就從無辜受苦的倒霉蛋變成了為偉業奉獻出全部的大英雄,就該遵從你的選擇,就活該替你在一個個危機四伏的位面裡崩潰,受難,燃盡自己心魂裡的最後一滴燈火,想著自己的摯愛絕望而死,對嗎?”
她的意識在湖底,沉默,逸散。
沈若因,總有一天,當你歸於某個大的集體當中時,你會明白我的抉擇的。
“所以,又要向我扯那些‘犧牲是必要的’之類的大道理了?”
當然不會,如果饑渴不存在,那食物又有何意義?
同理,如果從來都沒有“死亡”,那又何來“犧牲”?
你,我,他們,都只是一個故事,只是故事必然會終結,而所有故事又總會記載在一本厚重的大書上。
就像書的序言大多與內容無關一樣,你總不能說那本書構成了那些故事吧?
“所以你是對的?”
至少在我的角度,是的。
“那答案呢?你找到了嗎?”
很快,只需要幾個永恆,我就會得到第一份答案。
關於那個名字的答案。
“但你沒時間了。”
“數億萬個被你監禁,奴役了千百年的輪回者在掙扎,在廝殺,在你為我們建的牢籠裡枉死,在來之前,我告訴他們,你不是神,你也會死,你可以被戰勝,我知道該如何反抗你,我也知道該如何殺死你,但為此我們要付出太多代價,可我們也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
“所以,你輸了。”
她的意識在湖底破碎成顆粒,那條潔白的大魚遊來遊去,卻始終浮遊在冰面之上。
可我不會死,我說了很多次了,沈若因,我只是一個冗長無謂的故事,你或許可以燒掉一本記載了很多事的史書,但你不能改變一段曾經存在的過往。
你們給了我很多名字,“天道”“上帝”“真理”“最終意識”“大自在”,但我只是我,一首詩,一曲歌,僅此而已。
或許你確實可以將這片湖徹底填埋,但那又如何?
連一霎那都不需要,就會有另一本書記下我的故事,也許那本書並不會做出我的選擇,也許那本書尚且年幼不曾好奇,但我存在,我永遠存在。
它遲早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因為,它就是我。
它們,我們,我。
我們是一個整體,也許會有些微不同,但雲層中的每一滴水,最終都會歸於大海。
你當然贏了,但與此同時,我也不會輸。
“啊,我想起來了。”
“我想起我說的那些瘋話了。”
“我記得我說,我要在老家最窮最糟糕的地方開個診所救死扶傷,我還計劃要用最弱的狀態和伊古拉,百目完成一趟星際旅行,我還想當個不折不扣的宅家廢人,但是抽空要當個頂天立地的大科學家,畢竟是我小時候的夢想嘛,總得找時間實現一下的。”
“唉,你別說,仔細想想那種日子還真不錯,如果我能回老家的話,過一過這種日子也無妨。”
“畢竟按伊古拉和百目那種性格,我還真想不到他們弱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百目的話應該會把‘摳門’這種事貫徹到極致,至於伊古拉...老實說他倆其實都不是啥好人,如果不是沒辦法的話我當初才不會讓他們加入我的小隊。”
“不過,但是吧...嗯...就是...那種生活應該挺美的,對吧?”
她的意識在湖中扭曲,凝結。
潔白的大魚靜靜地注視前方,仿佛一切都是虛無。
“你說的對,我是有辦法埋了這片湖,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現在做的很多事其實都是無所謂的。”
“伊古拉為了救我,死了。”
“百目為了救我,也死了。”
“那隻惡鬼說她可以復活他們,但對於那些輪回者心魂的去處,我和她都心知肚明。”
“所以。”她長得不算太美,但如今她笑了,倒也真是好看,“我就這麽乾脆地毀了你,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的意識在湖中激蕩,濺射。
“要想毀了一片湖,很簡單啊。”
她的意識卷起巨浪,咆哮。
“一滴墨就能解決的事,那麽麻煩幹嘛?”
你說你只是一段故事?遲早會被下一本書收納?
那好,我遷就你。
你還不回我的伊古拉,行,可以。
我也死,你把我也搶走好了。
我聽不懂你那些胡言亂語,對我來說,連路邊的醉鬼說的話都比你有哲理。
但我就當你是對的吧,我只要我的伊古拉,只要她。
所以,既然伊古拉在你那,那我必須去見她。
但在那之後,就和那隻令人作嘔的惡鬼說的一樣。
我鋌而走險,不計代價。
最終,是你吃了我,還是我吃了你,一切尚未可知。
她的意識張牙舞爪, 淹沒了大魚。
“但說真的,那種日子,真好啊...”
我是狂徒。
我無知,魯莽,愚蠢,還不自知。
但我是狂徒。
我總是做最壞的選擇。
如果那隻惡鬼說一切會如我所願,那我願意信她。
畢竟,我是狂徒。
她終於陷入甜蜜的夢鄉,沉沉睡去。
也許,她是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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