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歷,一八三年。
這個日歷是阿裴爾在他二十三歲發明的,那時他剛從玄符私塾畢業,年華最盛,發現原來那個寒朝歷不適合當農歷使用的他,在眾生界各地遊歷五年,費盡心力才製作出讓所有農人都交口稱讚的眾生歷,完成了他進入長老院後的第一份功績。
那時的阿裴爾,如日中天,萬人敬仰,只要提到他的名字,任誰都會稱讚一句“靈花學士真乃大才也”。
也不知道那時候的人,要是知道他們口中的靈花學士將來會在這種陰詭之地棲息,會做何感想。
深邃而悠遠的死寂山谷底下,有些昏暗的長廊裡,看上去有些怯懦的少年正跟著前面的短發男人往裡走著。
前面的男人容貌俊朗,氣質風雅,眼神中透露著強烈的信念,難以想象這個人幼時被滅滿門,天生的九龍劍骨被生生抽走。
兩人走了很久,終於到了盡頭。
“他人很好的。”男人說,“你不要害怕,他沒外面傳得那麽可怕。”
說完,他一把推開了大門,“老師!你瞧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麽!”
屋裡的光線很好,幾乎快到刺眼的地步。
長長的桌子上擺滿了試劑和放著各種不明物體的玻璃罐,穿著白大褂的人正趴在桌子上,用一種長長的,像是望遠鏡的東西看著什麽。
突然被打擾,好像讓他有些困擾。
“林焱,我說多少次了,別怎怎呼呼的。”穿著白大褂的人語氣有些無奈,“你都多大個人了,穩重點好嗎?”
“嘿嘿,這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嘛。”
林焱一把將少年拉到身前,“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阿追,你的新助理,老靠譜,老崇拜你了。”
“你...你好...”
少年有些羞澀地低下頭,不敢直視那個人。
“你好。”
和少年打完招呼,那人又將目光轉向林焱,“這又是你哪個老婆的親戚啊?”
“沒有沒有。”林焱連連擺手,“阿追是經過重重挑選,順利通過考核才進來的,底子乾淨,絕對靠譜,絕對不是關系戶,我保證!”
“...真的?”
那人狐疑的看了眼阿追,“是也沒關系的,你跟我說實話。”
“我...我就是順利通過考核進來的,我是清風私塾的學生,畢業以後找不到工作...”
阿追鼓起勇氣說完之後,重新低下頭,一副受氣包的樣子。
看樣子的確不是林焱哪個老婆的手下。
那人確定之後,轉過頭,叫住企圖偷偷溜走的林焱。
“來林焱你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林焱馬上就要走出去了,聽到這話,只能絕望地回頭,“不是吧老師,又要訓我,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
“來來來你過來。”那人摘下眼睛,拉著林焱走之前還和阿追說了句,“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以後叫我老師就行了。”
“我有空就會教你一些東西,倒也不會白當你這個老師。”
老師對著阿追笑著,捏著林焱的耳朵就走了。
遠遠的,阿追能聽到老師訓斥林焱的聲音。
“你說說你,你說說你,有沒有二十五歲?嗯?你有沒有二十五歲?”
“還說我煩你,你沒到二十五歲就有四個老婆,我不訓你我訓誰?”
“一生一世一雙人你知道嗎?重婚犯法你知道嗎?渣男死全家你知道嗎?”
“哦,不好意思,我忘記了,你全家早沒了。”
“過分了嗷老師,過分了,你要說這事兒就過分了嗷。”
“我過你奶奶的,怎麽著你還能打我不成?”
“不是我說你,我都說了多少次了,我們乾的是欺騙深淵,干擾命道的活兒,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都不一定呢,你給我整出來四個老婆,我死了孜然一身倒也沒啥,你呢?”
“......我不會讓老師你有事的,真的。”
“真尼瑪,別轉移話題,我就問你,你要是死了,讓那四個寡婦怎麽活?”
“雪心城聖女,當朝公主,獸族少主,燧石商會會長,哪個是好安生的主兒?嗯?”
“林焱,我告訴你多少次了,要負責,負責!”
“擔不起那個責任,就不要隨隨便便招惹人家。”
“我沒招惹!”林焱的聲音有點委屈,“我發誓,她們都是自己湊過來的,每一次我都是沒辦法,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晚了,我也很冤啊!”
“喲,你好冤呢,一個晚上要跑幾個臥室啊林焱少爺,腎受不受得了?”
“我,我們都是純潔的!”
“呵呵。”
“林焱,你最好想想,那些天之嬌女,在聞到你身上別人的氣味時,心裡是什麽滋味。”
說完,老師便重新回到這間實驗室,臉上依然掛著溫和的微笑,讓人懷疑剛才那個對著林焱幾乎算是破口大罵的人僅僅只是驟然的錯覺。
“那麽。”
老師搓了搓手,看向阿追,“我先教你這些瓶瓶罐罐的名稱,可以嗎?”
“我都行。”阿追乖巧的點了點頭,“我會好好加油的。”
“放心,這活不會太累的。”
老師揉了揉少年柔順的頭髮,“就是幫我拿個藥,送個飯什麽的,簡單的很。”
“嗯!”
不知為何,阿追的心情忽然變得很高昂,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眼中閃著的光讓老師這才相信剛才林焱說的“崇拜”是真的。
挺好一年輕人,計劃開始得先把他安置好。
老師剛從深淵回來,在獻祭了那些領主的血親之後,整個深淵都像發瘋了一樣,頂著眾生界對惡魔的壓製也要出來找他。
估計還要再過個三五年,老師才能從這個死氣沉沉的地下實驗室搬出去。
惡魔本就無情,除了那隻聖潔的不像是惡魔的冰鳳凰,現在支撐著它們追殺老師的信念估計只有那衝天的憤怒罷了。
憤怒最好消散,尤其是當它們發現眾生界對惡魔的壓製能影響到潛伏在深淵魔界的本體以後。
阿追很快就適應了在這裡的生活。
這個地下實驗室其實更像一個避難所,所有物資都能在符文秘術的幫助下自己生產,食物,水,空氣,甚至調味料,應有盡有,難以想象能在以絕望著稱的死寂山谷過上這種生活。
阿追每天要乾的活也不多,在老師做各種意義不明的實驗時幫著拿幾種材料,從符文食堂那裡取兩份味道還算不錯的盒飯,打掃一下老師那很久沒進去的臥室,很簡單,很輕松。
閑暇之時,老師會把阿追叫到身邊,有時候會教幾種稀有符文的畫法,有時候會教一些做人的道理,教的很雜,但大多都是些,在外面可遇不可求的寶貴知識。
在阿追學東西的時候,老師會很有耐心地,在確認他聽懂之後再講接下來的內容。
有時候老師也會和阿追閑聊,會講些他在深淵魔界,或者各種秘境見到的奇聞異事,阿追聽故事時喜歡盯著他的眼睛,他大多數時候都戴著眼鏡,只在吃飯和講故事時偶爾摘下。
他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種淡淡的藍色,讓阿追聯想到剛從家鄉出來時,春疆草原的天空。
碧藍天際下倒映著朵朵白雲,美極了。
“你的全名是什麽?”
這個問題老師問過很多次,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好奇。
阿追很喜歡現在的名字,但礙於各種原因,他只能無奈的推托。
“以後,以後你就知道了。”
林焱很少過來,即使過來也只是呆上片刻,就匆匆離開。
老師說他這個學生注定不會平凡,只是在他成熟以後,會後悔現在擁有的一些東西。
說得很複雜,阿追不懂。
他剛從家裡出來,人世間的一切都讓他感到迷惘。
有一天,老師的研究得到了重大突破。
阿追第一次看到他這麽高興,比天空還澄澈的雙眼中滿溢著歡愉,像是終於要完成什麽心願似的。
“有了這個,她就有完整的心魂了。”
老師這麽說著,把那顆藥丸裝進玄隕所製的罐子裡,小心翼翼的樣子甚至讓阿追心裡有些酸疼。
誰能讓他那麽在乎?
那天,阿追第一次見老師進了廚房。
“哎呀,好久沒做飯了,味道可能不好,你將就著吃點。”
老師這麽說著,把那幾盤冒著金光的食物擺在餐桌上。
阿追試著用筷子挑下一片魚肉,試探性的嘗了一口。
他哭了。
原來真的有這種,吃了以後能讓人流淚的食物。
“多吃點,多吃點。”
老師好像早就料想到這番場景,使勁往阿追碗裡夾著菜。
“以後我經常給你做好吃的,爭取把你喂胖。”
老師這麽說著,臉上的笑容讓阿追一陣恍惚。
之後的兩年,老師沒有之前那麽忙了。
他只是偶爾會拿出一兩張符紙,對著天花板測量一二。
“快了,快了。”
老師這麽說著,從口袋裡拿出那個玄隕罐子,眼裡流露著空前的期待。
“她的心魂完整了,我就...”
他經常對著虛空呢喃,那呢喃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即使是阿追也只能勉強聽清幾個字。
“她是誰?”
有一次,阿追忍不住好奇,問道。
“這個,我也不知道唉。”
老師摸了摸後腦杓,臉上的疑惑不似作假,“她沒名字,有時候是天字一號,有時候是地字三號。”
“我打算。”
他的眼神恍惚,嘴上帶笑,好像在期待什麽。
“下次見到她時,給她取個名字。”
什麽名字?
阿追到底也沒說出這個問題,再問下去,他怕自己心裡的妒火會燒爛這個人畜無害的少年。
林焱來了。
他風塵仆仆,臉上的憔悴肉眼可見。
第一天,他過來,和老師商量著什麽。
第二天,他行色匆匆,帶著兩個漂亮的姑娘過來,毀了老師那間實驗室,想要把他帶到林焱口中的“安全的地方”。
林焱輸了。
第三天,林焱帶著一朵幽藍色花朵過來,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阿追第一次見到說話滔滔不絕,大道理一堆一堆的林焱。
林焱輸了。
第三天,林焱又來了。
這次是他一個人,帶著傷,臉上流露著灰敗的死氣,好像隨時會失去什麽。
阿追站在門外,聽見了他跪在地下的聲音。
“求你了,老師,讓我來吧。”
在外面攪風弄雨的一代梟雄聲淚俱下,渾身顫抖。
“這世道虧欠了你太多,你憑什麽救它?”
裡面沉默了許久,阿追只聽到一聲歎息。
林焱,輸了。
林焱再也沒來。
老師開始收拾行李,並給了阿追一大筆錢。
“我該走了。”他又拿出那個罐子,“天心城有我的朋友,北域是林焱的勢力,東天郡是我的老家,這天下之大,哪都有你的歸宿。”
“我要去忙了,就讓我們好聚好散。”
對此的回應,阿追只是默默收下那筆錢,然後背起老師的行囊,靦腆的笑了笑。
“老師去哪,我去哪。”
“......那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啊,路很長的。”
路途確實遙遠,阿追陪著老師,踏過了三川河,走過了猶蒼漠,淌過了樟香海,穿過了流沙郡,和那故事中取真經的師徒四人一樣,阿追和老師經過千辛萬苦,終於來到了深淵魔界和眾生界的相交處。
藍藍的天,白白的雲。
青翠的草地上,一群又一群的綿羊,在牧人的驅趕下離開此地。
一位蒼老的牧人騎著馬,走到老師面前,和他對視了一眼。
“你來了。”
“嗯。”
“多保重。”
“嗯。”
在草原的正中心,手持長劍的少女已經等候多時。
看到她,老師歎了口氣。
“阿追,到了。”
那語氣帶著終歸的解脫,又有隱約的期待。
阿追忽然明白了什麽,他抬頭,摘下老師的眼睛,認真問道。
“你會贏的,對麽?”
對此,老師只是摸了摸阿追的頭,然後把裝著他所有俗物的收納戒指交給了阿追。
“你會贏!”
阿追對著老師的背影喊道,“你絕對會贏!”
“你贏了以後,要給我做好吃的!”
“你答應過我的!”
老師頓了頓,停下來,從口袋裡摸索了片刻,最終掏出一顆奶糖,扔給阿追。
這個,不好吃。
不好吃。
盡管嘴上這麽念叨,阿追還是緊緊地握住了那顆糖。
恐慌代替了所有,阿追看著那人離去的背影,頹然下跪。
她想做點什麽,但是沒用,沒用。
她太弱了。
她第一次知道那人的劍法如此卓絕。
她第一次知道那人揮劍如此迅猛。
她第一次知道那人並非一直溫柔。
劍鳴,風沙起。
劍落,子規啼。
她追著那抹微光,爬過了刀山火海,踏上了累累屍骨,從最弱小的魅魔一路跋涉,終於靠著自己,跨過眾生與深淵的溝壑,穿過茫茫人海的浮華,歷經萬般苦難,終於化作能待在你身旁的少年,自此隻想陪著你直到永恆,哪怕你早已忘記那個曾在深淵入口被你拯救過的弱小魅魔。
但是為什麽,這世間的終末,從來只允許悲劇的倫常?
莉莉絲漫長的人生中,有很多開心的日子。
那些時日,如光,如幻,摻著蜜,夾著糖。
她把這些回憶當成最珍貴的寶藏,哪怕是她被深淵承認,萬千惡魔叩拜,也無法讓她從記憶的間隙中回神片刻。
她已經接受了人生中大多遺憾,但如今唯一未能釋懷的,大概是那些記憶中的她,大多時間都在用別的名字,同他一起生活著。
門鈴響起,莉莉絲收起那顆被封入臻金的奶糖,歎息一聲。
時間過了太久,她已經有很多次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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