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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心無垢》第15章 人間之劍
  天穹寥廓,大地蕭索。蒼茫暮色,遼廣荒野。

  兩柄絕世好劍已矗立在滔天黃沙間。

  殘陽將落未落,將兩個人的影子也拉成長劍。

  凌無垢手中無劍,他以指代劍,道:“請。”

  魏休手中亦無劍,他亦是劍指向前,道:“請。”

  突聽鏗然兩聲劍吟,峽口荒漠上,兩道劍氣已現。落日黃沙,與劍氣相映,大放光明。遠處觀望的錦衣甲士隻覺目眩神迷,竟不能直視。

  兩人目光凝視著對方,凌無垢面色枯槁,雙目銳利如劍。魏休面色微紅,眼神盡是熾熱。忽然,兩人錯身而過,凌無垢已使出一劍。

  這一劍又是昔日之癡斷腸,然癡意綿綿之中卻又多了一份決然,是以癡而斷腸卻無悔於劍之意刺出,將魏休前胸、雙脅、下腹、喉頭,俱都籠罩在這一劍攻勢之下,自身卻是中門大開,魏休只需尋常一劍便可將凌無垢穿腸剖肚,然自己也免不了被刺心斷喉,凌無垢竟一開始便以決然之心想與魏休同歸於盡。

  魏休手腕轉動,手中劍指急閃而動,身體以一極其巍峨的姿勢自前而後傾倒,這招有大山崩落的之勢,卻是世上最妙之守招。

  兩人劍指甫一相交,竟發出金屬相擊之聲,劍音石破天驚,振得一裡外的觀戰者耳膜欲裂。

  凌無垢與魏休交換一招後,身形又恢復原來的形態。略一調息,凌無垢又縱劍前來。卻見第二劍鋒芒盡藏,而又不絕如縷,劍氣似藏非藏似存非存,卻在與魏休以一厚重無儔的劍指一擊時,竟洞穿其劍氣而直刺其左胸而去。

  這一變故讓魏休心中震驚,適才那招正是方悟出不久的一招進招,卻不料在凌無垢的如絲劍氣下潰散寸斷,堪堪閃過這一招,左肋仍是被劍氣傷入一寸。

  “這是什麽劍招?”魏休調息問道,數息間傷口已血止。

  “這一招,名為怨憎會。”凌無垢左掌輕撫右手劍指,“請。”

  “好一招怨憎會,竟蘊藏佛門禪意。”魏休說道,“想來你已領會人間之劍真意,接下來朕不會再留手了。”

  西側山坡上,魏絮雙臂為粗大的牛皮繩所縛,她卻不在意,只是遠遠望著方才那凌厲而詭異的一劍,兩行清淚已留下。此劍意,她確是識得:緣深緣淺,終有定數,強而求之,隻得怨憎會。

  突聽一聲龍吟,響徹四野。魏休澎湃劍氣充斥其身,雙手高舉過頂,竟身化巨劍重重落下,當有天崩地裂之威。

  只見凌無垢劍氣舞於周身力行自保,卻早已陷於圍城。癡而不得愁自生。愁腸百結,誰可抽身自拔?千古世人多陷於愁情,奈何抽刀斷水舉杯銷愁,反是澆愁更濃。只因愁困在心,不若抬頭遊目於四野,任心馳騁與天地。

  這一式愁困城竟似一旋渦,隻生生地將洶湧而來的劍氣吞噬湮滅。而恰魏休招式已老時,由困而亂,困而獸鬥,竟有紛亂劍氣自從困城中來,左右上下,輕重緩急,抽、擊、刺、點、攪、劈、洗、撩、斬、挑、削、扎、圈,瞬息間竟使出了十三種劍勢,正是一招亂傷情。

  亂傷情,劍傷心。接連兩式強絕劍招反守為攻,魏休凝神眼沉身退,避其鋒芒,隨之劍指一掃,竟劍氣以大河湧浪之勢卷而襲來,兩股強絕劍氣相擊,莽蒼為之震撼。

  兩人猶進而不退,劍光閃動,凌無垢與魏休以劍指已急攻三十余次之多,鏗鏘作響,猶如昆山玉碎泰山崩塌,煞為驚人。

  荒山西坡上,

宦官陳文慶領著錦衣甲士焦急觀望,只見劍光閃動,哪裡還分辨得出劍勢?陳文慶雖亦是高手,卻也是一顆心都平白提了起來,豆大的汗水不禁從額頭流下,他陰著臉提劍朝另一側的魏絮走去。  山下荒野,劍氣肆虐,黃沙隨風亦成為劍決的一部分。只見凌無垢劍氣凝聚,黃沙似成手中劍,雖於峽口山底,卻昂首四望,蒼生盡於眼底。劍發於下而行於上,形之於上而意在下,一式傲岸不屈的傲蒼生已然成形。

  冷傲渾厚的劍氣撲面而來,魏休雙手合攏,化掌為劍,一式劍招巍峨險峻似風刀霜劍皆不可侵襲,將這式傲蒼生徑自截斷。更是順勢變掌為指,如水霧化雨,霎時間刺出數十道劍氣,疾如流星,直往凌無垢面門而去。

  凌無垢劍目一瞪,竟以雙掌輪轉,劍氣回溯縈繞,以愁困城納來勢迅疾的劍雨,更是右手以劍指一撥一撩,左掌亦以渾圓無鋒之力將右指劍氣一送,這一招由以掌曲劍而彈化來,非但以柔克剛,且以掌指使出更是盡顯招之奇。霎時黃沙被劍氣帶起,竟似先前水霧化雨般疾射而來,如驟雨初至,劍意不絕,是為“冷霎雨”。

  劍氣刺向魏休,瞬間他軀體四肢各現七處傷口血液噴湧,魏休喝道:“這是什麽劍法?”表情煞為猙獰,完全失掉了素來的傲然。

  “極意於情,此為我所悟的人間之劍。”凌無垢喘息道,適才內力精氣消耗極大,“此劍重意不重形,以情化劍,以意傷敵,感情越熾烈,劍法威力越高”

  “好一個極意之劍,朕參悟山河劍意,十年方才悟得六劍,你竟於短短十數日便領悟而出七劍。劍之道,你果然不愧為劍神。”魏休肅然道,“還有什麽招式,你使出來吧,下一招若勝,朕可履行承諾。”

  凌無垢點點頭,並不言語。此時殘陽將沉入山下,天幕尚有微光,而荒野四合已漸黯去。兩人相對而立,凝望許久。

  靜寂無聲劍無影,亂情離緒人無名。凌無垢之身形竟漸漸模糊,四面八方,風起雲湧。天愁地慘,情境淒涼傷心。人不動,而萬物之動皆記於心,浮雲生死,日月無我,心靜自有驚天動。

  這一劍,名為“靜驚心”!

  昏暗的荒野中突現一道寒光。耀如流星,快到令人懷疑是否出現過。

  “朕輸了。”魏休歎息道,“但你也不會贏。”

  只見凌無垢右腕被緊緊扣住,劍指離魏休胸口僅一寸。凌無垢注意到魏休臂上青猛暴現,雙掌更是厚繭叢生,與其英武的臉完全兩樣。

  魏休不緊不慢地左掌拍出,一道無堅不摧,霸道絕倫的掌勁便重重地擊在了凌無垢身上。

  凌無垢竟如斷線的風箏飛墜出三丈,撞入峽口的石壁中。他勉強起身,不料五內劇痛,竟又吐出一大口鮮血,幾乎無法站立。他搽去嘴角血痕道:“好霸道的一掌,原來陛下的掌法更勝於劍法。”

  魏休收掌而立,面色陰沉,說道:“朕之不周山神掌天下無敵,即便是降龍掌與大九天掌也只能望其項背。”

  適才電光火石的一擊,魏休竟能以掌卸去劍勢,右掌更是以擒拿手扼住凌無垢右腕神門穴,手法之高明,堪稱匪夷所思。凌無垢調息片刻,魏休也不追擊,只是看著他好容易才將翻湧的氣血平抑下來。

  凌無垢說道:“陛下是要食言了?”眼神殺意凜然。

  魏休周身氣勁盡集於雙掌,說道:“劍道一途,朕可以輸。武道一途,朕絕不能敗。”

  說時,魏休雙掌一推,強烈無匹的掌勁已向凌無垢擊去。凌無垢卻也是不避,其心已冷,其劍亦冷,冷刃冰心,方可斷舍離。他雙掌過頂,身化為巨劍,以鋒利無儔的劍氣將掌勁從中斷開,攻勢竟已潰散。

  凌無垢甫一站定,卻又有一式雄渾無比的快掌已貼身而至,連反躍而起,險險躲過魏休至強一擊,只見此掌遙而擊之,已然在石壁上留下個一丈大的掌印。

  凌無垢見魏休招式已老,猛喝一聲,倏的化為一道殘影,劍指猛刺,劍氣化虛為實,如疾風暴雨般的劍氣亂而傷情出,一時劍光暴盛。

  一陣轟天雷鳴,電花石火間二人己然硬拆十招之多。凌無垢疾旋如電,快得難看清人影,就有如一股疾卷的狂風寒潮,又是一招冷霎雨,萬千劍氣攜著飛沙走石疾射而來。

  魏休雙掌一掄,竟以浩蕩無匹的雄渾掌力連消帶打,萬千劍氣如雨滴濺入瀑布,均為其無涯掌勢所阻。

  外人看來不過一盞茶時間,而兩人已經戰至火熱,凌無垢五髒六腑俱是重傷,已在強忍支撐;魏休渾身浴血,卻仍是猶有余力,高下立刻判。

  魏休面露失望之色,道:“所謂劍神,不外如是。朕神掌一出,前代劍宗亦要敗於朕。”竟似有悲愴之色,又歎道:“破碎虛空,莫非真是遙不可及嗎?”

  凌無垢雙目微閉,趁此時機調息恢復,不料卻有魏絮的尖叫傳來,向遠處一望,正望見魏絮捂著肚子,向決戰地點跑來。

  原來適才戰況激烈之時,魏絮趁衛士不注意,奪刀以足馭刀斷繩,力求脫身。陳文慶早就防備有此一著,以詭異迅捷的身法追擊魏絮,因皇帝有令不可傷害魏絮,是以劍招畏手畏腳,竟無法阻攔以死心使刀的魏絮。

  僅幾息間,魏絮已趕至凌無垢身側,身後陳文慶率領著一大群甲士正追趕過來,魏休示意了一個眼神,陳文慶立即讓甲士後退。於是場中只剩三人,相望未言。

  “絮妹。”竟是魏休率先開口,未有皇帝的架勢,倒真似一個兄長的口吻,“你還在怪為兄嗎?”

  “住口!”魏絮伸指罵道:“我沒有你這個弑父弑兄的兄長!”

  魏休面色陰沉,沉聲說道:“絮妹,最是無情帝王家。你生於帝王家,這個道理怎麽會不懂?為兄天命在身,你不該怪為兄。”

  魏絮雙眼怒瞪,說道:“我寧可不生於帝王家,年幼時隨母親在江州賣酒時多快樂,多無憂無慮。”

  魏休說道:“絮妹,自小為兄與你最為交好,你入宮後為兄始終疼愛你。未料到連你,也不能理解朕的苦衷嗎?”

  魏絮淒然笑道:“若你真的疼愛我,為何又要捉我回去,天高地闊,難道竟無我的棲身之所嗎?”

  兩人對話之時,凌無垢凝神調息恢復,不多時已恢復大半。只聽魏休說道:“此行為完成朕之大志而來,即便是你,也無法勸我。”言迄竟一掌輕送,魏絮已拋開出三丈外了,陳文慶立即令錦衣甲士將其圍起來。

  魏休見凌無垢調息許多,朗聲道:“劍神也需婦人家相救嗎?”

  凌無垢面色冷峻,渾身散透出一股懾人至極的劍氣。魏休亦不再言語,凝真氣於雙掌,蓄勢待發。

  落日已沉,暮光湮滅。錦衣甲士點起火盆,夜幕下光影搖曳,兩人戰意不斷騰起。

  突然,凌無垢身形一動,竟衝向被錦衣甲士挾持的魏絮。陳文慶心中一驚,只見一劍寒光如流星襲來,未等身有反應,左眼竟已被劍氣戳瞎,忙縱身後撤。其余十二名持劍錦衣甲士吼叫一聲,分四路直向凌無垢襲到!

  凌無垢冷哼一聲,雙目寒芒暴閃,甲士隻覺利刃驚心,攻勢一頓,手中利劍竟猛墜於地,凌無垢更是反手一壓,十二柄劍登時粉碎,更是以一招冷霎雨將碎劍如暴雨般疾射而出,錦衣甲士登時血肉橫飛,慘嚎撕天,轉眼已全部慘死。

  正當凌無垢趕至魏絮身側,忽一陣雄渾掌勢又洶湧而來,連忙劍氣化作困城,堪堪抵住了前掌,後掌卻又聯袂而至,可凌無垢劍氣不支,魏絮挺著大肚子在身後,隻得以血肉之軀硬生生地捱下第二掌。

  頓時,凌無垢重傷吐血,直飛出一丈。只見魏休怒道:“臨危懼戰,你太讓朕失望了。”又將一掌擊出,卻忽感背後傳來一陣冷意,忙縱身一躍,一股霸道無儔的刀氣徑自落下,竟將大地斬出三丈的裂痕。

  只見魏絮手持一把奪來的馬刀,面色蒼白,汗如雨下,左手緊緊捂著肚子。魏休怒道:“你竟然用朕傳你的神刀斬來對付朕?”

  魏絮喘息道:“我終是明白了,為什麽那個心靈明澄寬宏博愛的公子休,會變成如今殘暴無道的魏休了,你根本不是魏休!你是……”

  魏絮的話尚未說完,她的聲音突然就戛止了,她的生命也突然就凋謝了。魏休右手輕飄飄的一掌,已拍在魏絮頭上,就像是一個兄長輕撫妹子的額頭,那麽溫柔,卻那麽致命。

  魏絮已然氣絕,魏休竟還順手將她未瞑目的雙眼閉上了。

  凌無垢見狀心膽皆怒,怒喝一聲:“你……你竟然殺了她!你竟然殺了她!”怒喝聲中,陡提全身功力,身形如箭般亙掠向魏休,人未到,招己出,大喝一聲:“我要殺了你!”

  他一腔怒火以問天,這一劍卻也是悲愴萬分。怒火中燒之人一劈之下,天亦驚。劍網交錯,劍勢澎湃,劍意卻是悲怒交加,一劍當真竟有雷霆萬鈞之威!

  庶人之怒,伏屍二人,血濺五步,天下縞素!

  這一劍“怒問天”,魏休竟避無可避,擋無可擋。劍氣已洞穿了他的五髒六腑。魏休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不相信自己會倒下,可他終是倒下了。

  凌無垢抱著雙目已閉著的魏絮,他似乎也不相信這個女人會死,他多希望她只是睡著了。昔日種種,深深烙在腦海之中,如今一通浮現,凌無垢隻覺痛苦難抑,竟潸然淚下,痛哭嘶吼。

  突然,他忽感覺魏絮肚中孩子仍有心跳,忙拾其身邊斷劍,以劍刃剖開小腹血肉。他的臉和手臂都被腹部的血染紅,只見羊水湧流,一個手掌大小的女嬰被取出。

  以劍剖腹取嬰之事,他迄今為止竟而做了兩次,難道真是上天注定的命運?凌無垢又哭又笑,在嬰孩被取出的瞬間,他面前似乎騰起一團耀眼的光,他知道這是錯覺。但他感覺到,因為她的降臨,使他蒙受到了光,身體中似乎注入了一種力量。

  在女嬰出生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情感來面對這個孩子。恨也是理應的,任何情緒都不為過。可是等待的過程是這樣漫長、靜謐,宛如一場滌洗。

  何況是他親手探入魏絮的身體, 將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誰的,像是自己的一樣,融入身體。割斷臍帶之時,他感覺孩子與母親的靈魂上的鏈接被斷開。也許因為整個過程他都在其中,使他有一種錯覺,仿佛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來的。

  凌無垢雙手緊緊托舉起紅彤彤的孩子,喉嚨裡發出哽咽聲。這一刻,天地之間是如此熱鬧。從未有一個時間像此刻這樣,生命如此珍貴。

  他就這樣跪在這裡,全然未發覺周遭的血液都流向了魏休,不多時魏休已從血泊中站起。

  魏休凝視著那個初生而又死去的年輕母親,她表情依然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他又看到了凌無垢手中的孩子,那個早產的孩子似乎就是她生命的延續,他已開始感覺那個女子剖開肚子的樣子無比惡心。

  於是魏休上前了過去,搶走凌無垢手中的孩子,以無比溫柔的語氣說道:“孩子,我帶你回家。”

  “她叫凌紓”,凌無垢甫一說完,頭部便遭重擊,整個人似墜入黑暗中。

  ……

  須彌山石窟,一位年輕僧人面目汙濁,用手中銼刀細細地雕刻石像,只是那僧人雕刻的石像並非任何佛祖或菩薩,而是一個年幼的少女。

  荒山漠邊,冷月高懸,一個重傷將死的大漢為西行商隊所救。古道西風,斷腸人在天涯。

  小橋流水,青山依舊。一位背劍青年攜著一名抱鐧孩童,似要踏遍千山萬水。

  天下風雲的大幕似落下,卻早已暗中湧起。

  “崤山有異人,自號為劍宗,一劍平天下,傳劍於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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