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兄妹二人早早的就離開了夏侯府,在龍河碼頭乘上永興商會的商船順流而下,不出意外,三日即可抵達京都。
兄妹二人站在甲板上,扶著護欄肆意享受清晨溫暖的陽光和江上的和風。孟開陽很久沒有覺得這般愜意,渾身乾淨清爽,沒有尋找食物的壓力,不用擔心從陰影裡飛出的冷箭長槍。
天空中久違的出現數朵雲彩點綴在藍色幕布上,似雲錦更似薄紗。龍河江水蒼蒼,裹挾著泥沙滾滾向前,千裡灰黃。過了長安城南綿延的覃山山脈,龍河兩岸山勢漸平,湍急的河流漸緩,兩岸漸漸出現綿延而茂密的綠色。孟開陽不由讚歎造物主之神奇,一座山竟能把整個大梁劃分成兩半,一邊飛沙漫天赤地千裡,一邊林木青翠枝繁葉茂。一側的大地隆起一座又一座綿延不絕的山丘,一側的大地卻又地勢平坦一座山都沒有。
瞧著兩岸開闊的景色,寒酥突然神情恍惚,喃喃自語,一句絕句脫口而出,“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孟開陽微微一愣,哪怕他再不愛學詩,寒酥這脫口而出的這句絕句他也能感受到寥寥數字中所包含的廣闊場景,就好像將二人登船沿途所見鐫入畫中。
“你剛說什麽?”孟開陽驚喜地問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自己不到八歲的妹妹居然會吟詩。
“我剛才有說話嗎?”寒酥從疑惑中回神,看著興奮的開陽疑惑道。
“你剛剛念了句詩。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後面呢?”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寒酥眉頭緊皺,搖搖頭,“我好像是在哪聽過的,但我不記得了。”她覺得這首詩很是耳熟,卻完全想不起來是在哪聽過。
“這首詩乃是張威所作。”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插嘴道,朝著兄妹二人微微頷首,“在下宮厚。”
宮厚身著一襲青袍,烏黑長發在頭頂盤起,穿過青雲冠後如瀑布般灑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孟開陽朝著他拱拱手,“在下孟開陽。”
“之後兩句是: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宮厚輕歎一口氣,“這必將成為千古名篇啊”
“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孟開陽低喃著,俯身望向湖面翻騰的龍河。臨泰州的汜水在洪州匯入龍河,不知現在載著這艘船奔騰向南的河水裡,有沒有一滴是從汜水來的。
瞧著少年似乎若有所思的模樣,青衣書生豎起一根手指,解釋道,“這首絕句全詩寥寥數筆,準確刻畫沿途山勢變幻,江岸遼闊。上句氣勢廣闊,情緒昂揚。下句說著可憐故鄉水,卻盡顯對故鄉的思戀。北齊可真是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
“北齊?”孟開陽收回目光,有些疑惑道。他自幼在大梁與北齊接壤的臨泰州長大,在他的印象裡北齊人不過是滿腦子全是肌肉的怪人罷了。
瞧著少年模樣,青衣書生輕笑道,“說實話當我得知北齊人作出了這般絕句我的表現和你也差不多。不過這首詩的作者確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哦?願聞其詳。”孟開陽作出一幅好奇模樣。
青衣書生微微頷首,“此人名叫張威,沒人知道他從哪來的,就好像憑空出現一般,半年前突然出現在北齊以詩揚名,自稱謫仙因好酒被打落凡間。美酒入喉出口成章,豪放委婉信手拈來。此人舉止張揚行事怪誕,更是標新立異剃了個寸長短發。現在天下文人為之瘋狂,不少人效仿剃去長發,稱其為酒中仙人。
” “實不相瞞,若非家中老父不許,我也打算剃去長發。”青衣書生靦腆一笑,“你知道《行路難》嗎?”
見孟開陽搖搖頭,青衣書生說道:“傳聞這是他在北齊皇子所舉辦的盛宴中,回想起自己遭天庭貶謫有感而發。”
“真是神仙?”孟開陽有些不大相信。
青衣書生搖搖頭,“這我倒是不知,不過如果真的有天庭的話。我覺著他真有可能是神仙,不信你聽聽這首詩。”
“開頭便是: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青衣書生細細地給孟開陽剖析著他最喜歡的這首詩,“你想想,滿桌珍饈佳肴都吃不下去,這得有多愁啊。”
孟開陽輕輕點頭看向寒酥,愁得吃不下飯,那得多愁啊。卻見自家妹妹神情恍惚,雙眼失去了焦距,眼中沒有絲毫神采。開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寒酥卻沒有任何反應。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黃河和太行,聽說都是天上仙山。”青衣書生自顧自說著,絲毫沒有注意到開陽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寒酥身上。
“前面都是說著自己不快,後面氣勢陡然變化。長風破浪會有時, 直掛雲帆濟滄海。樂觀豪邁、氣勢磅礴、茅塞頓開。”
“寒酥!寒酥!”孟開陽輕輕搖晃自己妹妹的肩頭,但寒酥卻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只是呆呆地看著前方,宛如一個癡兒。
看著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女孩瞬間魔怔般一動不動,青衣書生篤定道,“這怕是著了魔。等到了京城,你去懷朔宮燒個香求個符,應該就能好轉。”
孟開陽輕輕點頭謝過青衣書生好意,彎腰抱起寒酥便回到兄妹二人的客艙中。
將寒酥安置好,孟開陽伸手探了探寒酥的額頭,長舒一口氣,沒有發燒的話,女孩應該很快就會醒來。他靜靜地守在一旁,等待著女孩的蘇醒。直至太陽完全落山,伸手不見五指,少女才發出一陣嚶嚀,悠悠轉醒。
“這次看到了什麽?”孟開陽輕聲問道。
醒來後的記憶如潮水般消退,瞬間了無痕跡。女孩皺著眉頭,想要回憶起夢中的景色。刹那間,頭痛欲裂。無數記憶瘋湧進腦子裡,隨後如鏡子般崩碎,每一面碎片都各自映照著一段記憶。女孩將注意力集中在最近的兩塊碎片上,張威,亂戰,屠殺...
女孩覺得再也喘不過氣時然驚醒。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將床單攪出一道道分明的溝壑,渾身冰涼,額頭滾燙。女孩強打出一抹微笑,“還是戰亂。張威死了,然後就開始打仗了,死了好多好多人。”
“沒事的,咱們馬上到京城了。有爹爹在,真打起來了也不怕。”孟開陽安慰地揉了揉寒酥的腦袋,“睡了一天餓壞了吧,咱們去吃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