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世界被墨色的洪流所淹沒,仿佛被囚禁在悸動的胚核內。他既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
忽然,幽邃的漣漪之中,綿緩地浮起一顆滿月,金屬光澤的淡白色火焰熊熊燎燃。迸發出絲絨般的白光,如輕舞般柔和明快。
意識本能地被其所吸引,試圖抓住這黑暗世界的最後一束光芒。周身如星影般飛逝,他感覺自己在向其飛去,又或是這銀月在向他靠攏。
隨後光芒不斷放大,周圍的世界漸漸重新在他腦海中浮現……
他發現自己從床上驚坐了起來,光線和痛覺仍然如余燼烙印在意識裡。全身上下沒有一滴點汗水,四肢冰冷僵硬,陌生得仿佛並非長在自己身上。
這是哪裡?總之不會是地下鐵路的控制室。
蕎麥填充的枕頭紋著古典的花草圖案,碎布地毯柔軟而溫暖,身旁書桌的木紋和蛀痕莫名令他感到懷念。
果然只是場奇怪的噩夢嗎?
不……
他望向窗邊,只見透過鏽跡斑斑的玻璃窗,窗外空無一物,宛如宇宙的真空。
一股不真實的恐懼感湧上心頭。
【晚上好,親愛的艾德加·懷科洛先生。很高興還能見到你。】
淡白色的火焰文字書寫於米黃色牆壁之上,潦草字跡中透著獨特的優雅美感。
艾德的心臟仿佛被重錘敲擊了一下,重新提到了嗓子眼。他強裝鎮定道:
“這是哪裡?”
【這裡是你的思維殿堂,藉由你個人意志主導的私人空間。】
“我怎麽會來到這裡?為什麽我覺得記憶一片混亂?”
【當然是因為一顆小小的金屬穿過了你那軟綿綿的腦灰質、顳葉皮層、還有海馬體。你以為剛剛發生只是夢,對嗎?夢境從來不會獨立於現實存在,我親愛的好先生。】
也就是說,我的腦袋真的中了一槍?
這既恐怖又有些不可思議,艾德雙手交叉抵在頜下,盯著牆壁的文字,沉默片刻後開口道:
“那麽我會死嗎?”
【本來會。】
“你能救我?”
【嗯哼,確切地說,只有我可以救你。】
“代價是什麽?我的靈魂?”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艾德深知這個道理。
【我看起來像是收廢品的嗎?】
艾德一時無言以對,只能從嗓子眼兒裡擠出尷尬的沙啞冷笑,低頭揉了揉眉頭:
“那好吧,你又是誰?”
【「守秘人程式」的人格矩陣——如果你能夠理解的話。簡而言之,我是你的奇遇。】
程式?這個說法怎麽像是差分機的術語……
他回想起那種由齒輪陣列和滑輪皮帶構成的精密機器,只需要讀取乳白色纖維製成的、打著針孔的程式卡片,就能完成各種令人瞠目結舌的精密運算和控制。
那東西有著改變世界的無窮潛力——還有逼死維修技工的故障率和維護難度。
“假如我的腦袋真的被人開了一個洞的話,你要怎麽樣救我?”
【很簡單——還記得你在夢裡撿到的銀白色卡片嗎?】
那張“佔卜卡片”?將手伸進上衣口袋,艾德取出了那張印著他自己的,名為『艾德加·懷科洛』的金屬卡片。
與地鐵不同的是,整張卡片看上去虛弱且呈半透明狀,布滿了密密麻麻、毛細血管般的細微裂紋,仿佛吹口氣就會碎落一地。
【這張卡片保存著你身體機能的所有數據,
只要讀取你的人物卡完成初始化,程式就會根據卡片中的數據修補傷口,維系你的生命。】 “維系……?”艾德敏銳地察覺出了這個詞。
【原體腦部受損導致卡片導出時數據丟失。以這樣的形式導入,在最樂觀的情況下你還可以在現實世界生存72小時。】
只能再活三天?
艾德此刻的表情像是從冰窟裡撈起來掉進了油鍋,從面無血色變成病態漲紅。他露出了一個難看又無可奈何的笑容:
“這……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當然有。假如你能在三天內獲得另一張完整的人物卡,導入後就可以長期穩定在安全狀態了。聽上去不難吧?】
呵,聽上去不難……艾德抿了抿嘴唇,眼下他覺得自己的意識越來越虛弱、遲鈍,世界在他眼前逐漸模糊昏暗,像是將熄的燈火。
前所未有的平靜感降臨下來,卻令他無比恐慌。死亡離自己越來越近,但眼下至少還有一絲希望:
“我要去哪裡才能弄到另一張人物卡?”
【當然是隨機應變了,現實世界的情況對你我來說可都是一片未知呢。假如遇到合適的宿體,我會提醒你的。】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他強撐著精神問道:“你為什麽要幫我?”
片刻的沉默過後,火焰文字答覆道:
【服務是機器的天性,亦如生存之於生物而言。這樣回答可以令你滿意嗎?】
“...”
片刻的無言之後,艾德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行吧,好死不如賴活著。想辦法做點什麽吧,‘矩陣’,謝謝你了。”
轉瞬之間,牆壁上銀色的手寫體火焰文字消失了,另一種印刷體文字取而代之,浮現在視野的正中央:
【》》》正在啟動守秘人程式》》》】
一種莫名的無力感頓時襲來,仿佛靈魂從軀殼中剝離。他不能說話,不能張口,甚至連動一動嘴唇也做不到。
【》》》正在讀取人物卡》》》】
隨即世界開始變得昏暗、冰冷,艾德不禁開始懷疑,輕信這所謂的“矩陣”或許是個錯誤的決定?
不過自己恐怕再也沒有懊悔的機會了。
隨後無形光芒柔軟地包裹住了他,直至世界被無限近似透明的淡白所淹沒……
……
我還活著?
——這是他恢復意識後的第一個想法。
灰塵與油墨混合的氣息,還有一絲淡淡的皮革芳香,喉嚨渴得仿佛有烙鐵在燒。他睜開眼,自己正側臥在兩張椅子拚成的床板上,披著不屬於自己的亮棕色大衣。
眼前的房間狹小得僅夠容納兩人交談而不至於尷尬。懸掛的軟木板上釘著密密麻麻的照片,還有些潦草的標簽,艾德一時眼花繚亂,分辨不清。
他用目光掃過綠漆的牆壁,紅棕色的木板,桌上的儲墨鋼筆和檔案,落在辦公桌後坐著的年輕人身上。
光線從百葉窗滲透進來,在對方那件時髦的格紋馬甲和乾淨的波紋襯衫上留下明暗交差的光紋,焦糖色眼睛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自己。
眼前的少年像是一團鮮豔的烈火:鮮亮的紅褐卷發,尖尖的耳朵,稚氣未脫的面容,略矮於同齡人的個頭,穿著時尚而前衛。
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明亮的眼中閃爍著遠超於同齡人的自信感。
用於整理線索的軟木板,這裡是警察局。可為什麽不是醫院?
沒戴警帽,也沒有肩章,警務人員在執勤時須穿著製服,因此對方極有可能不是警察。不是警察卻能在警察局配著槍?
他的余光捕捉到對方腰間的紅色牛皮槍套,它本該被一件亮棕色大衣掩蓋在身下,只不過眼下這件大衣正披在艾德身上。
從衣著和神態來看,對方的社會地位都明顯要高於自己,而且很可能有某種官方背景。
艾德肚子裡裝著一堆問題,但眼下他並不打算貿然提問。
“水……”他從近乎乾涸的嗓子眼裡擠出了這個字,“可以給我杯水嗎?”
這是艾德的一個小小試探,假如對方和藹友善,他可以多問些問題;假如對方傲慢無禮,那麽自己最好謹言慎行。
“煩請稍等,茶水可以嗎?”
盡管裝扮看似乖張,紅發少年的言語中卻透露著非凡的教養。對方仿佛早有準備,從身旁的置物架上端起一套白瓷茶具,斟好茶水端到他身前的圓桌上。
艾德頷首致謝,端起茶水一飲而盡。淡金色的茶湯並不算濃鬱,已經涼了,但用來解渴正好。待喉嚨恢復濕潤後,艾德放下茶杯,用手背擦了擦嘴唇道:
“多謝……我怎麽會在這裡醒過來?呃,究竟發生了什麽?我……”
他扶住額頭,佯裝一副頭痛欲裂的疑惑樣子。
“氣動地鐵發生了怪物襲擊事件。起初警察打算把所有屍體一齊裝進馬車送到停屍間,卻發現您腦部的貫穿傷正在漸漸愈合,甚至恢復了心跳和呼吸。這樣說吧,這種程度的自愈能力,即使在非凡者中我也只見過一位。”
非凡者?艾德注意到一個新名詞——至少對他來說是新名詞。
“……於是我們把您帶去了醫院,知道醫生怎麽說嗎?他說:‘你們來的太晚了,我已經什麽也做不了了——他已經自行痊愈了。’於是我考慮再三,隻好把您先帶到警察局來了。”
“我?腦部貫穿傷?屍體?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艾德像正常人第一反應那般,瞪大眼睛,手足無措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他當然清楚自己的起死回生是怎麽一回事,但此刻他必須裝作對此一無所知,否則自己肯定會攤上更大的麻煩。
“等等,先生,請別激動——”
紅發少年站起來按住肩膀安撫艾德,他的反應很快,幾乎是和艾德同時站了起來:
“醫生提到過這種情況:盡管您的腦部創傷完全愈合, 但仍可能面臨未知程度的記憶損傷或認知障礙。這是正常現象,也許會隨著時間慢慢恢復,請您不必過度驚慌。”
“……唉,這,但願如此吧。”艾德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正在接受現實。
見艾德漸漸鎮定下來,紅發少年取過身旁四方形的金屬餅乾罐,擰開來夾取幾塊餅乾到餐盤裡,端給艾德,一邊轉身重新為他倒滿茶杯:
“您已經昏迷了十幾個小時,想必腹中空虛。警署的條件有限,只能用茶泡餅乾招待您了。”
盤中的餅乾形狀各異,一眼望去有菱形、心形、漩渦型、還有錢幣形狀的圓形,金黃色的表皮散發著甜蜜的誘人香氣。
“真是太感謝您了……還沒問過您的名字。”艾德低頭接過餐盤,一副神魂初定的樣子謝道。
“亞瑟·卡斯特,叫我亞瑟就好。”
他一邊把餅乾蘸進茶水裡泡軟,一邊好奇地擺弄著餅乾罐,上面繪著彩繪的卡通圖案:周圍盡是奇珍異寶,幾名的探險家愉悅地圍坐在篝火旁,分享著盒中金燦燦的曲奇餅乾。
正上方印著金色的醒目大字:“探險曲奇”,左上角則是紅藍底色的星型商標:“西海岸貿易公司”。
“茶快涼透了,我去給您重泡一壺吧。”
“啊這,還是不勞煩您了吧。”
“無妨。”
亞瑟推門出去,走廊外,紅發少年的腳步聲在漸行漸遠。
艾德卻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餅乾,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