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雖冷可卻難敵人間溫情,牛掌櫃睡前挨個房間都給溫爐填了滿滿的柴火,就連余錢不多的商旅腳夫住的通鋪也不例外。
夜半三更,屋裡有些燥熱,王博約推開臨街的窗戶,一絲冷風拂面,窗外一片寂寥黑暗,看不清遠處的方向。
他深知自己這一生都將行走在漆黑的冰面上,沒有人可以告訴自己腳下究竟是什麽。也許某天腳下的冰突然碎裂,等待他的可能是萬劫不複的深淵,可能是綿延萬裡的火海,可能安然走過這冰面卻發現自己依舊一無所有,也有可能踏足另一片堅實的大地是一片柳暗花明。
他沒有懼怕有的只是期待,安然度過這一生於他來說實在是太無趣了,他想活得精彩一些,他也想走的了無心事。
王博約端起茶壺想倒些溫水來潤潤乾澀的喉,卻感覺手中一輕,便提著茶壺下樓而去。
客棧輕掩著店門,透著門縫吹進絲絲冷風,早些前給他們上菜的孫宇穿著厚夾襖,正坐在不遠處的櫃台旁,就著燭火不知在讀什麽書,直到王博約走到跟前擋住了她的視線,她這才抬起頭,看著面前俊俏的公子哥,輕聲問道:“公子可有什麽吩咐。”
他放下手中的茶壺,腦海裡閃過一些畫面,他輕輕一笑:“你愛看書麽?”
還記得那日午後他正在屋中看著一本道家古籍,阿祁推門而入,看著看書的自己隨口問道:“你愛看書麽?”
他沒有多想,也是隨口答道:“我其實更愛看你,不然怎麽有家不回和你住在一起,你應該懂我的心思。”
阿祁一張臉憋成了豬肝色,沉默許久才說道:“沒有必要說這些。”
女子倒扣住書籍,挽起耳邊的碎發,笑著道:“公子可有何指教。”
王博約擺了擺手,拉過一旁的椅子隨意坐下,感慨道:“指教可不敢當,陳大小姐,可還記得我是誰?“
很久沒人再叫過她大小姐了,就連孫牛也不例外,陳宇見身份被揭開,沒有驚慌失措,蒙塵的記憶被卸去了枷鎖,只是臉上多了幾抹悵惘與追憶。
四年前本是少女懷春年紀的她偷偷跟著本要去選購食材的孫牛偷偷溜出了家門,本想順路去廟內求張姻緣符,可就在她要許下宏願為善三千,求佛賜良緣時,要不是孫牛趕來帶著她連夜逃出了上京,她也怕就此香消玉殞。之後就此安居真定府,不久聽聞陳家滿門被滅,無一活口,便終日以淚洗面,一雙鳳眼腫的不成樣子。
陳宇從櫃台下拿出茶盞,端起水壺為王博約斟滿了水,輕聲道:“看公子長相便可知公子你的生辰八字,還且容我算算。”
王博約端起茶盞,把玩著手中應是建窯的油滴盞,看著面前的女子笑道:“哦?陳宇小姐許久不見竟是還精通了易學?”
陳宇指尖一挑,掐著手指胡亂鼓動著,好一會兒才停歇,這才眯著眼睛笑呵呵道:“公子面相不凡,定是午夜醜時生,就算不會易學八卦,旁人也能一眼看出,公子這幅面相實好啊,非王博約這三字不能配。”
王博約輕笑著抿了口茶盞中的水,咧嘴笑了笑:“十多年前的玩笑話你還記得啊,這都過去多久了咱們可別炒冷飯了。”
看著面前膚如凝脂,娉婷嫋娜的女子,王博約刹那間有些失神,“同之前留著短發面容黝黑的假小子確實是不一樣了。”
陳宇一笑置之,淡然道:“我們有多久未見了。”
王博約頓了頓,不確定道:“許是有七八年了,
要不是看到你頸間的黑痣我都認不出你了。” 陳宇輕輕點了點頭,灑然道:“過得可真快啊,我都已經四年沒有回過上京了,不知伯父身體可好?”
王博約點了點頭,二人還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可聊著聊著終歸還是回到了陳家滅門之禍上。
“陳婉君還活著,前陣子同李思年一道去了高麗。”王博約看著情緒有些失落的陳宇,寬慰道。
陳宇舒展了眉頭,眼角有一絲寵溺滑過,她還記得婉君,小時候總跟在自己屁股後頭,一副永遠長不大的樣子, 笑起來總是那麽可愛。
王博約頓了頓,又輕輕道:“太子少師魏嶼不久前遇刺身亡了。”
陳宇歪著頭,不解道:“此話怎講?”
王博約低頭,用指尖蘸了下茶盞中的水,在桌上輕輕畫了個圓,不再言語。
陳宇緩了好一陣子,眼角微紅,翻起了扣著的書,輕輕捂在了臉上,王博約這才看到書的全名,是為《反經》。
許久,女子放下書籍,攤開的書頁上殘存著些許水漬,她看著王博約豁然道:“我前半生都在翻箱倒篋,希望尋得無常中不變的片刻,可這卻好似在尋覓一場永遠醒不來的舊夢,這實在無異於癡人說夢了,如今也該醒來了。”
她說完看著王博約臉上倒映著明滅閃耀的火光,又道:“王博約,近些年過的可好。”
王博約莞爾一笑,“同你一樣,都只是黃金一般卻不值錢的青春罷了,何談好壞。”
陳宇輕輕點了點頭,合上了書本,輕聲問道:“此去何往?”
“燕雲十六州。”王博約語氣平淡道。
女子沉默許久,似是下定決心般,握緊拳頭堅決道:“我想和你同去。”
王博約無語凝噎,沒好氣道:“這又不是去江南遊山水賞丹橘,邊塞沙場,處處刀光劍影,誰來護你周全。”
王博約言罷,輕輕擺了擺手,起身提著水壺回到屋裡。
陳宇看著他隱沒在黑暗中的背影,她不自覺問向自己,這天下什麽東西最重?
她給了自己答案,許是人情世故吧,這一記重錘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