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的夏天,是祭典的夏天。
各個地方陸續舉辦祭典,京都的祗園祭,大阪的天神祭,青森的睡魔祭、仙台的七夕祭等等。
微生物學補考過後,又過了兩三天,漫長的水無月結束,時間進入七月,距離學校放假還有半個月。
就在進入七月的第一天,利用午休時間去「不忍池」的路上,源清素問神林禦子:
“白山神社有沒有什麽祭典?”
“紫陽花?”神林禦子想了想,回答。
“那是花吧?”姬宮十六夜說。
“那是花。”源清素肯定道。
東京大學北門叫「池之端」門,從這個就能看出,東京與「不忍池」之間的距離——出了門,趟過一條馬路,就是不忍池。
「不忍池」是一座天然池,總面積約110萬平米,種滿了荷花。
今天是七月一日,目前還沒遇到一場夏季陣雨,荷花自然還沒開。
正因為沒開,所以源清素才放棄午休,頂著太陽,大老遠走路來這裡——挖一些回去。
“打算移植多少?”站在涼亭內,姬宮十六夜問。
“把神林小姐家院子裡的池塘鋪滿。”源清素舉目朝池子望去,碧綠鋪天蓋地。
荷葉撐開在水面上,如一柄柄綠傘,又似一個個碧玉盤,微風過處,綠浪翻滾。
“池子裡多了淤泥,你掉進去不會嫌髒嗎?”神林禦子不解地望著他。
源清素收回視線,看著她說:“你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在池子裡種滿荷花?”
“嗯?”神林禦子歪著頭,眼神天真無邪。
“再也沒有比‘少女的故作可愛’更可愛的了,更何況故作可愛的還是神林小姐,不需要多想,不需要其他讚美的話,世界第一。”
“謝謝。”
“讚美她就算了,但清少爺,你說誰是世界第一?”姬宮十六夜雙手搭在源清素肩上,笑吟吟地瞅著他。
“春天的櫻花,夏日的繁星,都是世界第一。”源清素撥開她的雙臂,“難得來了,我們轉一圈再開始乾活。”
池面被蓮花所覆蓋,棲息著鴨、鵜等鳥類。
池中心是弁天堂,供奉的是辯才天女神——東瀛七福神中唯一的女神,據說精通音樂、善於雄辯,形象為頭飾八蓮冠,懷抱琵琶。
過了幾天,準確一點,是東瀛的七夕節七月七日前兩天,也就是七月五日這天傍晚。
“我打算在七夕節這天,舉辦風鈴祭。”廊簷下,神林禦子突然說。
“風鈴祭?”姬宮十六夜躺在廊上,頭枕著左胳膊肘,風情萬種。
源清素在池邊檢查移植回來的荷花,確認它們是否活下來。
“紅色的木頭架子,翠綠的竹子,上面系滿風鈴。風鈴的樣式用章魚、烏賊、水母等等動物。”
“能想象這些動物做成風鈴的樣子。”姬宮十六夜輕輕點頭。
“七夕節?”源清素看過來,“還有兩天,恐怕來不及訂做風鈴。”
“我已經知道怎麽燒玻璃,製作風鈴。”神林禦子淡淡地說。
“了不起。”源清素繼續看向荷花池,裡面有從學校三四郎池帶過來的鯉魚,又肥又大。
“你也來幫忙。”
源清素抬起頭,看著一臉理所當然的神林禦子。
“你欠我的錢,幫我乾活算利息。”神林禦子說。
“聽說在四國香川縣的滿濃町,每年夏季約有120萬朵向日葵盛開,我們可以考慮帶一些回來。”他說。
“什麽都想要往家裡帶,沒出息。”姬宮十六夜懶懶散散地說。
“我希望晚年的時候,不需要離開這裡,就能欣賞一年四季所有的景色。”夕陽下的源清素,心情已經提前進入老年。
“有時間做這些,你的「妖怪化形咒」修煉的怎麽樣了?”神林禦子問。
“有思路了。”
神林禦子已經和他說滿五句話,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控制不了妖怪,就只能避免衝突。”
“怎麽避免?”姬宮十六夜問。
“「大日如來咒」上記載,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坐禪開悟,開悟的第一句話是‘萬物與我同根’,老子也曾經說過,‘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
“你要和妖怪合二為一?”姬宮十六夜笑著扭過頭。
“妖怪是天地,我也是天地,我們不過是重回一體。”
“有具體辦法?”姬宮十六夜欠起身。
神林禦子也好奇地看著源清素。
“「卍」字光輪。”源清素回答。
兩位巫女聽了,陷入沉思。
天邊的夕陽照過來,在兩人光滑的肌膚上遊移,勾勒出完美的線條。
“你能把「卍」字光輪,從「卍」字化成「如來法身」,或許真的能和妖怪合為一體。”姬宮十六夜臉上毫不吝嗇地流露出欣賞。
“難,沒想象得那麽簡單。”話是這麽說,源清素臉上寫滿自信。
“期待你變成妖怪的那一天,想試試看騎龍是怎麽感覺。”姬宮十六夜笑道。
“‘騎在銀龍背上,渡過雲雨的旋渦’。”源清素想起中島美雪的歌,隨口哼了一句。
唱完,他說:
“這招就是源氏從心流的第一招——‘天地同根,物我合一,神明之軀,無所不容’,妖怪是神明之軀,我亦是神明之軀。”
兩人聽他說的口訣,顯然已經掌握了大概思路,恐怕要不了多久,這門咒法就能完善。
從四月開始,不過修行三個月,竟然已經自己創造咒法。
哪怕借助了很多其他咒法,依然是一件連她們都難以相信的事。
“必須趕在夏天結束之前練成,到時候直接飛去北海道,把薰衣草花田移植回來。”源清素又開始惦記打理白山神社了。
“豬仔!過來端飯!”白子小小的腦袋,從廚房探出來,大聲喊道。
“練成之後的第二件事,就是把罵我豬仔的人吃了。”源清素脫掉鞋,上了廊簷,朝廚房走去。
姬宮十六夜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源清素從她身邊經過時,她用團扇親昵地打了他一下。
晚飯吃的是冷蕎麥面,很有夏天的氣息。
“白子,會做刨冰嗎?我想吃刨冰。”源清素問。
“不會刨冰,刨豬肉吃嗎?”白子反問。
“你學什麽不好,非要學你家禦子大人的毒舌。”源清素聲音裡滿是惋惜,“看來刨冰只有自己做了。”
“待會兒記得幫我做風鈴。”神林禦子提醒他。
“知道啦——”源清素故意拖長語調,表現自己的不滿,“能者多勞也有個限度。”
“那我先回去了。”姬宮十六夜施施然起身,準備散步消食,然後泡溫泉。
“你也留下。”神林禦子視線轉向她,語氣略帶命令,“吃了我家的晚飯,就要給我幫忙。”
姬宮十六夜愣了下,隨後露出‘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好笑’的表情。
“好。”她感覺好玩似的笑著點頭。
真不知道,這是神林禦子把她當朋友的不客氣,還是不當朋友的不講情面。
“不過我可不想做什麽章魚烏賊。”姬宮十六夜重新坐下。
她做了人頭.....從中空這點,的確適合風鈴。
幸好是玻璃,就算是人頭也不算嚇人,但因為太逼真,實在讓人欣賞不來。
源清素做了荷花,恰逢院子裡桔梗和牽牛花正在盛開,他也做了桔梗和牽牛花。
“喂,像你吧?”白子白嫩的小手,托著一個滾燙的玻璃成品。
源清素一看,是個豬頭。
“神林小姐,你不管管你家式神?”他找人告狀。
“嘿咻嘿咻!”小蝴蝶搓了一隻蝴蝶,炫耀似的雙手舉起,“禦子大人,禦子大人,快看!”
“嗯,好看,但這樣沒辦法發出叮叮叮的聲音啊。”神林禦子就像幼兒園的老師,聲音溫柔,目光如水。
“神林小姐,我跟你說話呢!”源清素不滿。
“沒看見禦子大人不想理你嘛,給我老老實實乾活!”白子抓了一把石英砂給他。
源清素又拿了一些硫化物,砰的一聲,火雷一劈,石英砂直接融化。
他燒了一個頭髮淡黃色的白子腦袋,表情傻乎乎的,好像嘴裡隨時能流出口水,可愛。
夜空中到處是星星閃耀,仿佛鋪天蓋地要從天穹罩下來一樣。
和室內燈火通明,蟲鳴聲如交響樂,院子裡螢火蟲翩翩起舞。
第二天,七月六日,源清素又被要求製作紅木架子。
而神林禦子,幫他做了一套神社神官穿的白色狩衣。
七月七日,一個大晴天。
“我不但要做風鈴、做木架子,還要幫你賣東西?”他看著手裡的衣服,難以置信地問。
“以前只有我一個人,而且沒有神官,什麽活動都沒辦法,有了你真方便。”
“.....不要用‘吸塵器真是方便啊’的語氣,說有了我真方便。”
“如果你只會在這裡發出噪音,你還不如吸塵器方便。”說完,神林禦子指著另外一個房間,“去換衣服。”
源清素換上白色狩衣,穿上黑色短靴。
或許是因為在山上待久了,又或許是因為修行的原因,也或許經常和神林禦子在一起,他穿狩衣的氣質,和她十分相似。
穿和服的他是英俊不凡,器宇軒昂,穿白色狩衣的他,是出塵俊美,清雅空靈。
“有模有樣,”換上巫女服的姬宮十六夜,手點著下巴,笑吟吟地說,“連笑容都澄澈了。”
“十六夜巫女還是一如既往,就算穿巫女服,一樣多情而動人。”源清素笑著說。
“好了,走吧。”神林禦子招呼道。
風鈴已經提前安置,設置了購買許願箋的台子,一百円一張。
買了彩箋,寫上願望,可以免費獲得神官或巫女的祝福,之後就可以自己掛在神社的竹子上。
或者再花一千五百円購買風鈴,連著彩箋一起帶回去。
“祝福這種活,一般是巫女乾的吧?”源清素說。
“我們要打破常規。”神林禦子回答。
“我發現你其實挺有搞笑的天賦.....疼,輕點。”
神林禦子給了源清素一發手打。
三人從神社走下來,陽光篩落在他們潔白的巫女服和狩衣上,勾勒出炫目的圖案。
從大榕樹裡出來,他們跪坐在高台,稍微比站在下面的人高一些。
購買了便簽的人,想要獲得誰的祝福,就在哪位巫女或者神官前排隊。
兩位巫女是真的巫女,祝福語自然不成問題,神官是假神官,源清素只能念一些《土側經》或者《安宅神咒經》。
這是安宅的,雖然不符合七夕的氛圍,但只要是祝福,想必沒什麽關系。
說起來,這麽多年了,牛郎和織女在銀河邊買房了沒有?
不知道銀河邊的房價如何,兩人一個放牛,一個織布,房價高的話,生活或許會很艱辛。
跪坐在高台上,給別人祝福的時候,源清素就是靠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打發時間。
他以為姬宮十六夜肯定撐不住,誰知道她反而是最正經、最受歡迎的一個。
對女人和孩子,她輕聲細語;對男人,則神情肅穆。滿足任何人對巫女的想象。
神林禦子永遠是一陣風吹來,就要飛回天界的清冷仙女模樣。
兩人平時也是這樣。
神林禦子清麗脫俗,卻有一種冰冷感,對人愛答不理。
而姬宮十六夜或笑,或怒,或嫵媚,或純真,都有一種誘惑力,就像一束強光,讓周圍的人跟著變得年輕,充滿活力。
上午人少,但一過了中午,不知道哪來一大群人,嘩的一下湧進來。
也不都是為了看美貌巫女、俊美神官,不少人喜歡那一排排風鈴,在風鈴走廊下拍照。
“風鈴快賣完了,我去拿一些。”神林禦子站起身。
“我也去。”源清素連忙跟著站起來。
他在這裡坐了一上午,牛郎織女在銀河哪個地段買房,首付多少,分期多少年,他都幫忙算得一清二楚。
總結:無聊透頂。
“十六夜,這裡就交給你了。”他招呼一聲,一邊舒展身體,一邊跟著神林禦子朝大榕樹走去。
“你不覺得舉辦風鈴祭很浪費時間?”路上,他問神林禦子。
“你除了上課、去上忍池移植荷花,其余時間都在修煉,偶爾放松一下,也有好處。”
“你管這叫放松?”
“轟隆!”
源清素舒展身體的動作頓住,兩人停下腳步。
雷聲過後,忽然一陣狂風,風鈴叮叮叮響個不停。
“是不是要下......”
源清素話沒說完,下一刻,雨珠如斷線的珍珠,啪的一下落了下來。
水花四濺,水煙升起,雷鳴聲隆隆不絕於耳。
神林禦子支起手臂,擋在頭頂。
她看見源清素下意識伸出雙手,護在她頭上,替她遮雨。
神社內的遊客,驚呼著東躲西藏,各奔東西。
她聞見源清素熟悉好聞的氣息。
“你擋了也沒用。”
“沒用我就不擋了嗎?”
源清素低下頭,注視神林禦子。
長至腰際的黑色直發,幾絲鬢發打濕,粘在雪白的面頰,那風致楚楚動人,仿佛風中的垂柳,雨裡的荷花。
再往下,繡有木蘭花的潔白巫女服,被雨水淋濕,描繪出胸脯的玲瓏。
神林禦子手砍在他腰上。
“情、情不自禁,不能自已、身不由己、鬼使神差、不由自主、珠圓玉潤、粉雕玉琢、晶瑩玉潤......”源清素捂著腰,一臉痛苦地解釋。
“嗯?”
“疼、疼得胡說。”
陣雨已經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