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回到東京,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微生物學這門課的授課時間,是從四月到六月,就在今天上午,舉行了期末考試。
源清素要參加補考。
他一點都不傷心,不是因為自己肯定能補考通過,而是有人比他更慘,要補考兩門,沒錯,就是天下第一的神林禦子小姐。
去學校的電車,源清素一直面帶微笑,引得四周的女性頻頻投來視線。
坐在他身邊的神林禦子,抬起手,比劃成刀的樣子,砍在他腰上。
“好疼。”
神林禦子又是一擊,這次使勁了,於是源清素真疼了。
補考的周六,陽光明媚得不像話,讓人覺得,梅雨是不是已經過去了。
哥特式紅磚建築光鮮耀眼,銀杏樹的樹葉,宛如一面面小鏡子,折射著光芒。
兩人並肩走在杏樹下,前面是兩個懷抱網球拍的女生,看樣子,應該是去「禦殿下記念館」打球。
“今天天氣有點熱,曬的有點燙。”源清素透過樹蔭,看了眼金燦燦的太陽,扭頭又問神林禦子,“你什麽時候結束?”
“11點。”神林禦子的聲音清涼如水。
“我9點,考完等你。”
“自己想去圖書館看書就看書,別說‘等我’這麽好聽的話。”
源清素笑了一聲,不解釋,也不否認。
微生物學的補考考場,算上源清素,一共三個人。
“你也補考?”一個說過幾句話的男生,對走進來的源清素說。
“去鐮倉旅遊了,沒參見考試。”源清素在第一排最右邊坐下。
那人拿起文具,坐到他後面。
“我也沒參加,連載的漫畫到截稿日,已經兩天沒睡覺。”
“漫畫?”
“醫學科普漫畫,整本就三個角色,女教授、男同學、女同學,懂了?”
源清素了解了,又問:“賺錢嗎?”
兩人閑聊著,最後一名補考學生是位戴眼鏡的男生,空曠的教室坐在最後一排,埋頭不知道在桌子角落寫什麽。
補考完,源清素去了圖書館。
“源君,中午好!”圖書館值日的女學生,向他打招呼。
“中午好。”源清素回禮。
走進書架,猶豫了一會兒,他找了一本名叫《西瓜的栽培技術》的書,學習如何整枝,使得營養集中以結出壯實的西瓜的知識。
看完之後,距離11點還有一個小時,就拿出紙筆,給母親寫信。
「我最最最尊敬的母親大人:」
「您的身體一定如我離開時那麽健康。」
「連日的梅雨之後,今天是難得的一個好天氣,建築物的玻璃窗被陽光照得十分燦爛,好像正在燃燒似的。」
寫到這裡,源清素抬起頭。
圖書館沒開空調,窗戶開著,微風吹動窗簾,隱約聽見小提琴的聲音。
他低下頭,繼續往下寫:
「前幾天我去了一趟鐮倉,鐮倉大佛很一般,紫陽花很漂亮。」
「我從明日院挖走了一堵紫陽花牆,原封不動地把它移植到了我現在的家裡,就種在溫泉池邊」
「寫這封信時,剛參加完微生物學的補考,因為去鐮倉旅遊,考試時沒去。」
「考場有一位同樣缺考的人,是因為趕截稿日,不知道我們兩個之間的缺考理由,哪一個更有意思?」
「快到暑假,家裡的生意還好嗎?我很快就會回去幫忙,對了,記得留三個房間,神林禦子家的式神也要來。」
「安田講堂前的草地上,長滿了初夏的苜蓿草。」
「無比想念小豆島清澄的天空。」
「附上去鐮倉旅遊的照片」
「一個陽光撒滿圖書館,捧著一杯冰奶茶的午後(冰奶茶正要去買)。」
「源清素」
將信放入信封,把《西瓜的栽培技術》放回去,源清素離開圖書館。
◇
文學部言語文化科的補考地點,在一間有落地窗的一樓教室。
窗明幾淨,利落的現代化桌椅,很有西方課堂的風格。
神林禦子坐在第一排最左邊,左手支著腦袋,右手拿著圓珠筆,無聊地望著窗外。
纖塵不染的藍天白雲,陽光下寧靜的校園,距離考試結束還有半個小時。
沒有焦距的視線中,出現一道身影。
右手拿著書,左手是一杯冰奶茶,態度從容不迫,神情悠然自得,長相俊美。
在神林禦子的注視下,他從落地窗前走過。
視線捕捉不到他時,他又倒退著走了回來。
光倒著走還不滿足,中途開始走邁克爾·傑克遜的太空步。
到了神林禦子面前,突然扭過頭,喝一口冰奶茶,露出浮誇的好喝表情。
神林禦子像是看不見他似的注視他。
那人左右看看,找到一把椅子,把書和奶茶放在椅子上,然後一提褲腳,開始跳起街舞。
考場內,有人注意到了。
考場外,也有人圍觀。
神林禦子看過這個街舞,前幾天從鐮倉回來,路過澀谷時,看見有人在路邊表演。
他應該就是那個時候記下的。
白子當初幫他舒展的身體,的確十分靈活,任何動作都信手拈來。
帥氣的舞姿,修長的雙腿,突然加速,突然慢下來,視覺效果和流暢程度都完美無缺。
明明沒有聲音,依然能讓人跟著節奏舞動身體。
最主要的,舞蹈傳達出舞者想要表達的東西——快看我,正在補考的神林小姐,略~略~略~。
神林禦子冷然一笑。
下一刻,表演街舞的人突然抱住後腦杓,露出正常人被螃蟹夾住的痛苦表情。
他朝考場張開五指,做了一個‘行行行,我走’、‘對不起,我錯了’的手勢。
跳街舞的人走了,神林禦子手裡的圓珠筆,點著雪白的考卷。
到了時間,隨著監考老師一聲“大家把考卷交到我這兒”,考試宣告結束。
神林禦子抱著紙筆,剛走出教室門,就看見源清素。
“神林小姐辛苦了!”他朗聲說著,拿過她手上的紙筆,遞上來一杯冰奶茶,然後打開一盒北海道三兄弟薯條。
神林禦子不客氣地接過奶茶。
“午飯回去吃?還是在外面吃?”源清素拿著課本,給神林禦子遮太陽。
和神林禦子同一個考場出來的女同學,興奮又激動地看著兩人。
神林禦子吸了一口奶茶,從他手裡拿了一根薯條吃著,然後瞅了眼遮太陽的課本。
“你太誇張了。”她說著,又拿了一根薯條。
“應該的,神林小姐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財產,絕對不能曬黑。”源清素說。
“謝謝。”
“謝就不用了,用愛來還就行。”
“我沒有那種東西。”神林禦子又喝了一口冰奶茶。
鄰近七月,中午氣溫31度,再加上一上午沒喝水,這杯奶茶來得剛剛好。
“一開始誰都沒有,愛需要孕育,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很樂意做你的園丁,我剛看了《西瓜的栽培技術》。”
神林禦子抬起手,對著他的腰就是一發手刀。
她發現了,以自己十分鍾只能說五句話的規矩,要想在語言上擊敗源清素是不可能的,只有訴諸武力。
可惜三四郎池不能隨身攜帶。
“讀了那本書,有學到什麽嗎?”她吃著薯條,喝著奶茶問。
“在瓜秧開花的時候,要掐掉多余的花,每株藤蔓上隻留下一朵,這樣才能結出又大又甜又結實的西瓜——從這可以看出,如果專一,愛情也能又大又甜又結實。”
“你專一嗎?”神林禦子忍住了,沒問出來。
如果說出來,會給源清素她在乎的錯覺。
“我是指修行上。”她糾正道。
“同樣的道理,也要專一。”源清素回答,“我決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全部放在「神力化形咒」上。”
神林禦子拿了一根薯條,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如果能將妖怪具現化,那短時間內,我可以借助外部力量,發揮出歌仙的實力。”
「神力化形咒」需要三個條件。
一,妖怪的殘骸;
二,壓製殘骸裡妖怪意志的器量;
三,妖怪出現後,能控制它的實力。
源清素滿足前兩個,第三個雖然不可能,但事在人為,「不老咒」當初也在三人的合力下改善了。
失敗也無所謂,研究咒法無論如何也不算浪費時間,只要神力的修行不松懈就行。
如果說,「提刀而立,為之四顧,躊躇滿志」是修行者的風采;
那「丈夫貴不撓,成敗何足論」,就是修行者的胸襟和氣度!
吃完北海道三兄弟薯條,喝完奶茶,神林禦子用姬宮十六夜送她的手帕擦了擦手,拿回自己的書。
兩人走在人行道上,太陽火辣辣的,能聽見一些蟬鳴了。
“為什麽不問我父親的事?”她看著源清素。
“只要不是利用我,這些事情知不知道,不影響咱們之間的關系,而且人人都有秘密,十六夜有,包括我自己,也有。”
“你有秘密?”神林禦子扭頭看他,語氣是‘你居然敢有’。
“......神林小姐,從前我就隱約發現,你絕對是不允許孩子鎖門的類型。”
“那是什麽?”
“什麽都不是。對了,我們給小蝴蝶買些水果回去。”源清素走向路邊的水果店。
回到白山神社,從神林禦子那兒借走紅黑惡龍的殘骸,源清素立馬投入修煉。
那個女人原本打算賣給他,他堅決不買。
在修煉「神力化形咒」之前,他先繼續整理在鐮倉之行中得到的感悟。
盤坐在自己親手建造的木屋露台,「大日如來咒」的佛光懸於腦後。
和糸見沙耶加分開之前,她問了源清素一個問題:“為什麽你的大日如來咒修煉的這麽快?”
似乎是九組的其他人,在她面前念叨過這個問題。
源清素當時回答她,是因為自己讀書。
這當然是一個原因,但絕對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連天賦的高低也不是。
小乘佛教,渡己;大乘佛法,救世渡人,這才是他精進得如此快速的原因。
守護天下,是他的私心,但是不是私心根本不重要。
地藏超度地獄,觀世音救苦救難,目的都是為了成佛。
源清素越發的寧靜安詳,全身有一種寶光盈盈的味道,仿佛成了一具佛像。
腦後第二道光圈越來越清晰,逐漸映照全身,化為結界。
他心情變得平靜,處於大自在、大極樂之中。
天色逐漸黑下來,源清素消化完所有感悟,緩緩睜開眼。
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暢快,仿佛一下子脫掉厚重的冬裝,穿著單薄的衣裳邁入春天,身體變得舒爽輕盈。
呼吸之間,有一種淡淡的清氣,如同蓮花綻放,潔淨無暇。
「大日如來咒」第二轉‘無余涅槃’,可以身心俱滅,讓一切在‘無有’之間變化,佛性常住不變。
源清素現在做不到那種境界,哪怕展現出大日如來法身,也發揮不出全部的威力。
但就算這樣,修成第二道佛光後,他的身體也出現了變化,比如口齒永遠清香等等。
看了眼時間,快吃晚飯了,源清素從菜園裡摘了一些嫩黃瓜,跑到神林禦子家。
“白子,這些拿去做吧。”
“拿這些東西就想白吃,沒門!”白子一眼看穿他的企圖。
“七月你就要去我家,當時候你和你的禦子大人,不但白吃我家的,還白住我家的。”源清素說。
“禦子大人願意住在你家,是你的榮幸,記住今年的七月,以後說給你的後代聽。”白子哼了一聲,揚起小臉。
“是是是,是我的榮幸,快去做飯吧,我有事找禦子大人商量。”
白子還要說什麽,源清素拿起一根黃瓜,掰成兩節,一節塞她粉嫩的小嘴裡,一節自己哢嚓哢嚓吃起來。
白子瞪了他一眼,狠狠咬了一口黃瓜,轉身去了廚房。
源清素吃著新鮮黃瓜,走到簷廊,姬宮十六夜也在。
兩人正在交流修行經驗,神林禦子只能說五句話,所以大多數情況是直接演示。
源清素背靠著門廊,看著兩人。
神林禦子盤坐在風鈴下,姬宮十六夜背靠柱子,曲著左腿,右腿在廊簷上晃蕩著。
柔和的夕陽包籠她們的身體,儼然一幅古老的仕女畫。
等結束之後,姬宮十六夜打量他兩眼,嫣然一笑,說:“好像變乾淨了。”
源清素在她對面坐下來。
“你聞聞,是變乾淨那麽簡單的事情?哈——”他對著她的臉哈氣。
“去你的!”姬宮十六夜推了他的肩膀,臉別了過去。
“我和你說正經的,快聞聞。”源清素強行把臉湊過去。
“剛吃了黃瓜,就往我臉上吐氣.....咦?”姬宮十六夜秀氣的鼻子,輕輕嗅了兩下。
“香不香?”源清素得意地問。
“你往嘴裡噴香水了?”姬宮十六夜笑吟吟的歪著頭,故意這麽說。
“不識貨。”源清素又轉過身,面向神林禦子,“神林小姐,你......”
神林禦子手一揮,源清素像蒲公英種子一樣飛了出去,噗通一聲,落在了池塘裡。
“為什麽?”他從池子裡探出頭,不解地問。
“我不想聞。”
“我沒讓你聞,是想了你猜猜怎麽回事!”
“哦。”
“哦?‘哦’是什麽意思?”源清素不滿地看著神林禦子。
“唉。”這時,姬宮十六夜愜意地在廊簷上躺下,“好想快點去海邊,在海灘上舒服地躺上幾天。”
“要買頂闊邊的白色遮陽帽。”神林禦子說。
“遮陽帽?我只有太陽鏡,還沒買過遮陽帽。”
“我借給你。”源清素從池子裡爬起來。
“你那是菜園乾活戴的帽子,我才不要。”姬宮十六夜晃著浴衣裡伸出來的腿,快活而悠哉。
“等放假去買吧。”神林禦子說。
吃飯的時候,白子也加入討論,幾人你一句我一句,每個人胸中都升騰起了對大海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