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山神社去東大的本鄉校區,乘坐電車只需要10分鍾。
兩人都沒搶到座位,但這個時間點車廂不算擁擠,他們一左一右靠在車門邊。
源清素看《人體結構學》,神林禦子看一本法語小說,她是文學部言語文化學科的學生。
當電車行駛在地面,初春的陽光穿過電車門玻璃時,會貪戀地輕撫他們或俊美、或清麗的臉頰。
到了學校,兩人沿著銀杏大道往前走,往右拐穿過法文二號館,在文學部三號館前分開,醫學部在更東邊。
實驗室前,源清素穿上白大褂,給手消毒。
“源。”負責細胞生物學和解剖學的高峰教授走過來。
“教授。”源清素邊消毒,邊打招呼。
“你有女朋友了嗎?”高峰教授突然來了一句。
“沒有,為什麽問這個?”
“我一個大學同學,”高峰教授雖然不是很明顯,但壓低了聲音,“他有一個畢業兩年的女兒。”
“畢業兩年?26歲了?”
醫學部本科六年。
源清素沒有直接說自己現在不想要女朋友,只是流露出“姐姐類型不行”的意思。
“是比你大了一點,不過也就大了......你今年多少歲?”
“二十,比我大六歲。”
“也就大了六歲,他家在千葉縣有一家私人醫院,前不久剛開了康復科,蒸蒸日上,拜托我一定要給她女兒找一名醫生,將來接手那家醫院。”
滿頭白發的高峰教授,流露出一副居酒屋大叔的表情。
“他家沒有兒子?”
“沒有,兩個女兒。”高峰教授比劃一個剪刀手。
“直接找醫院裡的醫生不行嗎?我才大三,將來能不能成為醫生還不一定。”
“我說的,你絕對能成了不起的醫生,並且——”高峰教授加重語氣,“會成為醫院院長。”
源清素忍不住笑了下,被這位矮矮的、說話風趣的教授逗笑了。
“去見一面?”高峰教授趁機說,“有了這層關系,你畢業就可以完成一大半的人生夢想,有時間、有金錢去追求更高的醫學。”
“別人看得上我嗎?”
“我老同學也給他女兒推薦了很多位醫生,她都嫌太醜太老,我知道後,立馬推薦你,說了你的成績,然後給他們看了你的照片,對方立馬答應見一見。”
“高峰教授,其實我......”
“今天的局部解刨,我讓你上。”
“教授,我真的......”
“最近院裡說了獎學金的事,一個月五萬円,不知道你缺不缺錢。”
“......”
“見一面,就見一面!”高峰教授豎起食指。
“好吧。”
高峰教授神情放松下來,說:“我這位老同學的女兒,畢業後一直在東京閑逛,她父親看不下去,才催她趕緊結婚。”
“教授,這次相親您別抱太大的希望。”
源清素並不是排斥這樣的女生,只是他自己潔身自好——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所以希望另一半同樣潔身自好。
“閑逛不代表做不好的事。只是見一面,不行也不能勉強對吧?小姑娘長得很可愛。”高峰教授從白大褂裡面抽出一張照片。
源清素接過一看,照片裡的女人,手舉威士忌酒杯,正無奈地注視鏡頭。
精致的短發,肌膚雪白,拿酒杯的手指也十分纖細,
是一位依然青春,但稍顯姐姐氣質的女人。 是非常漂亮,隻比神林禦子和姬宮十六夜差了一點。
這樣的人,找什麽樣的醫生找不到?什麽太老太醜,恐怕只是不想結婚的借口。
不過源清素也樂意對方是這樣的人。
“後面,後面。”高峰教授手在消毒,用下巴示意源清素。
他翻過來一看,後面寫著電話號碼,還有line、ins的帳號。
“你記得主動聯系她,名字叫糸見沙耶加。”
“知道了。”
高峰教授先進了實驗室,源清素收起照片,第二次給手消毒。
“剛才教授找你做什麽?”這時,雅菜和稻葉手挽著手走過來。
“讓我待會兒上手。”
“咦?”雅菜驚訝地說,“不愧是源君,很受教授看好啊,這才剛開學。”
“不過,源君,”一邊的稻葉笑著開口,“不管看幾次,你穿白大褂還是太帥了,你解剖的話,大家都不會害怕,把這堂課當成製服秀。”
“我的手也很靈活,保證你們滿意。”
“流氓。”兩位女生笑罵著打他。
源清素不僅手很靈活,專業知識也很扎實。
“能看出死因嗎?”高峰教授站在一邊問。
眼前是一具年輕女性的屍體。
左側腰部有皮下出血,左側大腿中部及以下有嚴重的軟組織挫傷和瘀斑,小腿上還有一處開放傷口。
源清素檢查了一下兩側手背,有大量皮下出血。
“應該是車禍。”他說。
“能看出哪些身前的生活細節?”高峰教授又提問。
源清素檢查一遍,搖了搖頭,說:
“只知道手掌沒有繭,生前應該不是體力勞動者。牙齒整潔,沒有的牙結石,有勤刷牙的習慣。”
這堂課隻解剖了腹部器官,下次解剖胸部器官。
下課前,高峰教授稱讚了源清素很久,因為劃開肚子的時候手很穩,手術刀也用的很好。
“大家也要努力,從下節課開始,所有人分成四人一組,每組一具大體老師,期末要交上一份報告,詳細闡明死者生前的狀態和具體的死因,以及生前患有什麽疾病。”
清理完教室,消毒之後,雖然到了午飯時間,但大家都沒什麽食欲。
一群人圍著源清素,問他解剖人體,和之前解剖青蛙、小白鼠、兔子的手感區別和心裡區別。
“沒什麽區別。”源清素語氣很平淡。
他已經不是第一用刀刺進人體,甚至親手結束了一條生命。
但不管這次,還是上次,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救人。
“哇,源君的眼神好酷。”稻葉半崇拜,半調侃。
“這叫冷峻吧?”雅菜打量一身雪白、表情沉靜的源清素。
“以後肯定會成為明星醫生!”這是兩人的統一觀點。
源清素在想,這節解剖課早點上,上次殺人,或許就不會出現心理不適。
但正因為有了上次的任務,他這次才能拿穩手術刀,第一次解剖就能做到從容。
生活處處都有聯系,甚至電車的上下車規則,都能體現人生哲理。
源清素花了半個小時,回了一趟白山神社,在溪水裡洗了澡,下午接著上免疫學。
在眾人眼裡,他依然是勤學上進的好學生。
吃完晚飯,他跑去文學部,上6:45到8:30的法國文學專修課。
朦朧的夜色和燈光中,神林禦子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姬宮十六夜緊挨著她。
源清素只能坐在姬宮十六夜邊上。
今天講的是巴爾扎克,還有他的小說《幽谷百合》。
講師大談特談什麽肝腸寸斷、冥思苦想、悲觀絕望、難以忘懷的憂傷。
源清素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在上面寫:
「十六夜,你知道‘不老咒’嗎?」
用筆戳了戳姬宮十六夜纖細的手腕,她才從黑板上收回視線,疑惑地看著他。
源清素知道她早就注意到他在寫小紙條,只是故意裝作沒看見。
她拿過筆記本,看了兩眼,批閱文件似的在上面寫:
「知道」
「其實我有一個想法,這個咒是自己約束自己,但人永遠不會滿足,想變得更美、更好,那可不可以改成別人對自己施咒呢?女人,永遠不會希望另外一個女人變得更美,不是嗎?」
「不是」
源清素看著大大的兩個‘不是’,回了一個「?」。
講師又在聲淚俱下地用法語說:
“在淚水中窒息的天才、不被理解的心靈、不為人知的聖潔的克拉麗莎·哈洛、被遺棄的孩子、無辜的流亡者......”
抽空聽到這句話的源清素,不得不承認——法國人說話的確矯情。
「女人與女人之間也有道義」
「道義?我在和你說不老咒!」
「我也在和你說咒,先不提讓別人施‘不老咒’是否可能,就算可以,女人和女人之間也有道義」
「‘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道義’到底是什麽?」
「你喜歡上一名藝伎,準備和她殉情。我寫信給她,告訴她,沒了你,我和孩子會很痛苦。藝伎出於女人之間的道義,騙你說不喜歡你了,和你分手。」
「......那就找一名沒有道義的女人。不管男女,沒有道義的人,肯定比有道義的人多」
「對哦」
「你在耍我吧?」
「沒有哦」源清素看這條時,姬宮十六夜朝他露出調皮的微笑,還眨了下右眼。
“所經之處,碰到的盡是冷漠的眼神、閉合的心扉,堵塞的耳朵。”講師痛心疾首,好像是自己的親身經歷一般。
「你問問神林小姐,如果我的提議可行,待會兒下課我們可以聊一下」
「我說你跟藝伎偷情,你都不反駁」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藝伎」
「有機會去京都,我帶你去見見,給你找最漂亮的」
「謝謝,我們還是先說‘不老咒’的事吧」
「對哦」
源清素拿著筆記本,不知道怎麽回復。
知道還不給神林禦子?這個魔女。
他在筆記上寫:
「神林小姐,請看下聊天記錄」
姬宮十六夜接過筆記本,掃了一眼,一邊把筆記本悄悄推給看著窗外發呆的神林禦子,一邊伸手去掐源清素的腿。
源清素彎著身體躲,她還跟著彎腰把手伸過來。
上課走神的神林禦子,拿到筆記本之後,先是看了彎著腰的兩人一眼,然後從上到下看起來。
大概看了二十秒,她拿起筆寫起來。
“但不要氣餒!”講師繼續用法語說,“一顆心為你們敞開,一隻耳朵傾聽你們,一個眼色回答你們,不幸的歲月,一朝就可以抹掉。”
“這些全是紐帶,把我們的心聯結起來。”
神林禦子寫好回復,雙眼看著老師,左手把筆記本從右手手腕下面推給姬宮十六夜。
姬宮十六夜看完筆記本,雙眼盯著老師,重複神林禦子的動作,把筆記本推給源清素。
源清素還沒開始看。
“找一位同學說說看自己對‘心’的看法。”講師目光瞄準早就留意的源清素,“這位同學。”
源清素抿著嘴,身邊傳來姬宮十六夜的偷笑聲。
“心.......”他開動大腦,斟酌詞匯,“一個人除了身體之外的所有存在。”
“不錯。”盡管源清素上課做小動作,但講師依然稱讚他,“心,生命的生命!我們......”
源清素腦袋保持不動,視線下垂。
「1.‘不老咒’的提議,可以嘗試;2.女人之間的道義:出自近松門左衛門的淨瑠璃戲,今天上午剛學的」
源清素不再傳紙條,認真聽課,把這當成晚上修行之前的最後放松。
沒什麽意思。
一堂課下來,隻記得一句話:
「我的眼睛被兩個豐滿而雪白的肩膀所奪去,我真想在這肩膀上面輾轉」
弄不懂為什麽“兩個”、“豐滿”、“雪白”形容的是“肩膀”。
巴爾扎克喜歡肩膀?——說不定這才是這節課的最大收獲。
八點半下了課,三人就在文學部歐式的大理石回廊上,討論起‘不老咒’的改進方法。
“神林小姐,你先說說上次給我治療的咒,它是對別人施展的。”
“一千萬円。”
“......你來真的?”
“假的。”神林禦子說,“那是八神雷中的「若雷」,不能隨便傳人,等你「大雷」熟練後,會免費教你。”
“我這裡有八神雷的「火雷」,要交換嗎?”姬宮十六夜笑著說。
神林禦子看了她一眼:“不必了,我可以說一門可以對別人施展、類似‘不老咒’的咒法。”
她說,源清素記。
之後姬宮十六夜也說了一門,源清素同樣記在筆記裡。
源清素負責記錄每一個人的每一個想法,姬宮十六夜想到什麽說什麽。
神林禦子一般很少說話,深思熟慮之後才會說出一句。
源清素學習全東瀛第一,是個聰明人,想法又天馬行空,雖然是初學者,但提出來的思路卻很有參考性。
另外兩人,一位是神巫,一位是天下第一神宮的巫女,兩人合在一起,不一定是最厲害的組合,但咒法知識絕對能排前三。
夜風拂過的校園,在燈光中,三人時而皺眉,時而微笑,時而頻頻搖頭,時而爭吵,時而一起沉默,時而聽其中一人侃侃而談。
神林禦子忽然從源清素手上拿過筆記本,坐在回廊矮矮的寬圍牆上。
她在膝頭攤開筆記本,在上面寫了幾句。
甬道那邊傳來陣陣吵鬧聲,一夥人正在拌嘴玩鬧。
“你來看看。”神林禦子低聲說。
源清素彎身湊過去,臉湊向筆記本。
他聞到神林禦子夜風中飄動的黑發上的香氣,看見燈光下,雪白細膩的脖頸。
“好像可行。”他看了一會兒,低語道。
“我看看。”聽到聲音,姬宮十六夜從沉思中回神,湊了過來,又是一陣香氣襲來。
三人的腦袋湊在一塊兒。
“果然可以!”姬宮十六夜激動道,“成功了!”
“只剩下咒方式,”神林禦子臉上露出沉吟的神色,“不管怎麽改進,都需要別人的神力進入自己的器量。”
“難辦。”源清素也在思索,“不希望你變得更美的人,不可能把命交給對方。”
讓別人的神力進入類似靈魂一般存在的器量,相當於生死交到對方手裡。
但不老咒,又需要對方是不希望自己變得更美、更好的人,也就是不待見自己的人。
兩者自相矛盾。
姬宮十六夜看著皺眉思考的源清素,突然笑著說:“你不會以為神力進入器量,只有生命受到威脅吧?”
“不是嗎?”源清素看向她。
“一個人把神力注入另一個人的器量,如果那個人足夠聰明,就能知道另一個人的一切。是什麽樣的人,面對什麽樣的事情,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這些都能知道。”
“還好,比不上交出手機。”源清素開玩笑道,看了一眼神林禦子。
神林禦子面無表情。
她是聰明人,所以知道源清素不把這放在心上的原因——他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就算別人了解他,他也不在乎。
但她不能完全讀懂源清素。
比如信任,他說他信任她,不把神力進入器量的事情放在心上,除了傲慢,是否有信任在裡面?
還是說,他是故意讓自己這麽想,讓自己以為:被她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也沒關系。
“你不怕別人和你自己一樣了解自己?”姬宮十六夜問源清素。
“前提是像神......兩位一樣的美人,男人就算了,不對,其他所有人都不行。”
“你剛才隻想說神林禦子了吧?”姬宮十六夜緩緩貼過來。
“沒有。”
“永別了。”姬宮十六夜伸出食指。
亮起紅光的食指,像是蠍子的毒針。
“等等等。”源清素舉手投降。
姬宮十六夜沒好氣似的瞅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個‘還敢不敢有下次了?’的眼神。
“如果沒有妖獸,大家能像這樣快樂的生活,專心研究咒法, 那該有多好。”神林禦子突然說。
“天真。”姬宮十六夜警告源清素的雙眼瞥向她,“沒有妖獸,普通人只會更慘。”
源清素看了兩人一眼,忍不住笑著說:“連你們兩個都能吵起來,這世界的確不可能有和平,我過倒是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說說看。”姬宮十六夜抬了下雪白的下巴。
“都聽我的。”源清素說,“我說不準吵,那就不準吵,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我們去池邊?”神林禦子歪著頭。
“......您說什麽是什麽。”
說完,源清素一合掌,說:“看,和平出現了,只要足夠強,強的那個人向往和平,世界就能和平。”
“沒有力量的和平是無力,沒有和平的力量是暴力,但不能保證有力量的人有和平,的確是不是辦法的辦法。”神林禦子說。
“精辟,不愧是文學部的,我一個醫科生一輩子說不出這種話。”
“醫科生能說出什麽話?”
“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身高體重胸圍多少啊?平常有什麽疾病呀?高血壓糖尿病心臟病腦中風哮喘這些得過嗎?平常吃什麽藥呀?以前做過手術嗎?有什麽東西過敏嗎?”
“這麽囉嗦?”
“也有簡單的。”
“說來聽聽。”
“借我支筆。我的筆呢?誰借了我的筆?”
“什麽啊!”姬宮十六夜哈哈笑起來。
朦朧的燈光中,神林禦子也露出笑容。
兩人都沒提議給對方下‘不老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