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清素的計劃成功了。
第二天清晨,在一片濃霧中,田鶴打斷三人的修行。
“神巫閣下,伊勢閣下,那些孩子想聽兩位從前修行的故事,不知道能否請你們為她們講一講?”
在出雲巫女身後,一群小巫女滿臉期待,眼巴巴地望著神林禦子和姬宮十六夜,像巢裡等待喂食的雛鳥。
“可以。”神林禦子點頭。
她對巫女們總是多那麽一點體貼,當初在伊勢神宮,也曾教導預備巫女弓道。
“我就算了。”姬宮十六夜笑著說。
“我跟著去聽聽。”源清素起身。
在小巫女們興奮的腳步聲中,一行人來到神樂殿,神林禦子坐在上首。
她沒說任何“私事”,隻說修行——第一次接觸咒法,從何種事情上,得到何種領悟,以及作為巫女的職責。
因為是神巫的課,沒過一會兒,連不是巫女的神職人員,甚至連坐落在奉納山中的尼姑庵的女僧人,也都跑來了。
“築紫王閣下,我們把位置讓給這些孩子吧?”田鶴對源清素說。
兩人因為地位高,周圍空出一圈,可以多坐下十幾個人。
“好。對了,叫我清素君就可以。”源清素看起來格外平易近人,語氣也十分和善。
“那也請稱呼我田鶴吧。”田鶴說。
兩人起身離開神樂殿,沒走遠,就在大殿附近的一個松柏下。
柏樹高高大大,成年男性腰那麽粗。
樹底下有兩隻站在一起的石雕兔子,一個手裡捧著書在看,一個背著行囊,似乎準備遠走他鄉。
“謝謝清素君。”田鶴微微低頭行禮。
“謝我什麽?”源清素有些好笑,“讓個位置而已。”
兩人並肩站在樹下,不知道是不是人多的原因,神樂殿附近的晨霧,竟然散了許多。
“不過說起來,”源清素看著被眾人仰慕的神林禦子,“神巫冷淡,卻同意;伊勢巫女一臉笑容,但拒絕,人果然不能只看她的外在。”
田鶴別過臉來,望著他。
“清素君是得到了什麽消息?找到了隱藏的神道教教徒?”她試探道。
“哪有那麽容易。”源清素也轉過臉來,“我這個人喜歡胡思亂想,第一天接觸修行的時候,在月台等車,因為電車‘先下後上’這件事琢磨了半天。還因為《伊索寓言》裡的故事,得到了不少修行和做人的道理。”
“有機會的話,清素君也給她們講講這些吧。”
“聽我講課的人,恐怕對我的事不太感興趣,隻想多知道一些咒法,一群俗人。”源清素笑道。
田鶴也笑了。
“我倒是挺有興趣。”她看著他說。
“那你得請客。”源清素目光已經返回到神林禦子的身上。
“請客?”
“這不是咒法,要收費,對了,聽說出雲大社附近的白玉紅豆沙很好吃,就請那個吧。”
“白玉紅豆沙?”田鶴微微一愣,有些懷念地說,“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甜品。”
“現在不喜歡了?”源清素問。
田鶴沉默不語。
除了九組組長前幾天來,問她哪裡有好吃的,她才想起白玉紅豆沙外,她幾乎已經把它忘了。
她已經多久沒吃自己喜歡的東西了?
因為離開出雲大社而糾結難眠的田鶴,心裡忍不住佩服起九組組長。
明明是重視家人的一個人,被迫離家,家人還被監視,依然有享受美食的心思。
“怕長胖?”源清素用試探的語氣問。
田鶴聽了,忍不住笑了一下。
“築紫王大人......”
“不是說了嗎?稱呼我清素君就可以。
”“我有件事要對築紫王大人說。”田鶴凝視源清素的側臉。
源清素別過臉來,和她對視:“什麽事,這麽嚴肅?”
田鶴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關於神道教......我有事想向大人匯報。”
源清素打量她幾眼,開口:“說吧。”
“在我還是搖鈴巫女的時候,同期有一位叫杏子的預備巫女,她平時非常是一個善良、開朗的人,大家都喜歡她,是我的好朋友,但因為害怕,討伐妖怪的時候逃跑......被處死了。
“那件事之後,我就想為這些明明沒做壞事,只是想安心生活的人,在這個世上找一個可以容納他們的地方。
“築紫王大人,我就是神道教四組組長。”
田鶴合上嘴,微微低著頭,靜靜等待。
“你是想自首?”源清素的表情,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同情或者憤怒,甚至看不出感不感興趣。
“不僅僅是自首。”田鶴心裡對他的反應感到意外,但此時她已經放棄了其余的思考。
她接著往下說:
“我擔任四組組長之前,一心想著,將來一定把組裡一些為非作歹,不是單純因為害怕而加入神道教的修行者剔除,但成了組長之後,做決定之前,又猶豫了。”
田鶴望著神樂殿聽得津津有味的小巫女們。
她忽然明白過來。
哪怕她努力修行,成了十二巫女,擁有摧山倒海的力量,也依舊是那個拿著神樂鈴,在山野奔跑的搖鈴巫女小鶴。
“我怕這些人去了其他組,被別的組懷疑是奸細,得不到保護,被排斥,被故意出賣給官方。
“又擔心留下的人,因為失去同伴,變得無依無靠,處境變得更危險——他們都是官方的逃犯,都已經暴露了身份。
“‘現在的不管,以後只收像杏子那樣的孩子吧。’我心裡安慰自己。
“結果又變了。
“為了讓四組過得更好,為了讓大家更安全,或是被勸說......我又招了一些修為強大,但不善良的人。
“今年的神道教比武,我為了給組員爭取更多資金,招了一個修為雖然出色,但人品......的修行者。”
源清素記得,是那個叫寺阪圭、差點可以和一組組長睡覺的家夥,一連擊敗了七個人。
田鶴繼續道:
“我不為自己,是為了那些不懂事、走投無路加入神道教的孩子。我願意幫助築紫王大人您,我怎麽樣都可以,但等您成為本州神主,請給她們一次機會。”
源清素沒回應。
“神道教不是一個好的歸宿。”田鶴語氣感傷、憐憫,“在那種環境,再善良的人,也會墮落,釋放內心的野獸,我就是其中之一。”
她抬起頭,用期許的眼神望著源清素。
“我遇見過不少孩子,進入神道教後後悔,有人冒險回去找家人,有人自殺......明明是因為怕死,才來到這裡。”
她不在開口,兩人站在大霧中,又像是在靜默的海底。
“我可以答應你。”源清素終於開口,“你給我一個名單,把一些沒做過任何惡事的人寫上去,這些人,我可以向你保證,絕不會有事。”
“謝...謝謝。”田鶴眼睛泛起霧水。
能回到家;
能重新見到以前的朋友;
能自由行走在街道,不用整天躲在海底、森林、陰暗的巢穴,那些孩子會有多高興啊。
“雖然不會有事,”源清素繼續說,“但她們回來之後,必須參與討伐。”
“當然。”田鶴的聲音略有些哽咽。谷
“但因為有了她們,我們可以讓未來不出現這樣的狀況......你明白我的意思?”源清素看著出雲巫女。
聽到這句話,田鶴終於安下心。
“明白。”
她深吸一口,收拾情緒,將神道教的計劃,事無巨細地告訴源清素。
“拿下九州?然後呢?”
“然後?”田鶴不清楚源清素的意思。
“神道教佔領了九州,一旦九州出現妖怪,你們打算怎麽處理?我即將成為本州神主,對這方面比較感興趣。”源清素說,“神道教不少自私自利的人,他們怎麽分配人手?”
田鶴欲言又止。
最後,她說:
“原定的計劃是,將九州出現的妖怪,用魔龍釘趕走。”
“趕走的地方呢?”
“......自生自滅。”
“九州附近是朝鮮,朝鮮一旦抵擋不住,華夏就會出手,你們的應對方式呢?”源清素又問。
“......”
“還是把妖怪趕到本州,欺負自己人?又或者放進大海,建一個全球性的妖怪公園?引來眾怒?”
“......”
“田鶴小姐,我是在批評你,但自我批評的方法,只能用於內部——我把你看成自己人,至於勸說神道教所有人善良,回頭是岸,是不可能的,有些人,不得不死。”
“我明白。”田鶴低著頭說。
她又猛地抬起頭:“但是,築紫王大人......”
“叫我清素君就可以。”源清素打斷她。
“清、清素君,神道教還是有一些人,沒有為私欲做壞事,她們願意回來。”
“嗯,我明白,我也相信,你手下那些人嘛。”源清素笑道。
“不,不止她們。”
“哦?”
“築紫.....清素君,九組組長當年是機緣巧合走上修行路,沒有選擇,只能加入神道教。
“為了自己的妹妹和家人,明知道神道教都是罪犯,她依舊選擇加入,她也一定可以為了家人的自由,加入官方,為過去贖罪!
“而且,她不像我,她沒有妥協,哪怕手底下只有幾個人,依舊沒有招收人品低劣的修行者,為他們提供庇護。”
“嗯——”源清素沉吟。
“我可以幫您去說服九組組長,您和她交往過,應該知道她的為人,我有把握說服她!”
“......那就拜托你了。”
“謝謝築紫王大人!”田鶴深深行了一禮。
她抬起頭,深呼吸道:
“等這件事結束,我怎麽都可以,處死也沒關系,作為出雲巫女,本該守護一方,卻為神道教殺害了許多正直善良、為天下奔命的人。”
“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對不起。”源清素突然說。
“什麽?”田鶴愣愣地看著他。
“我以為你是為了自己,舍不得出雲,才選擇自首。”
田鶴苦笑一聲,知道源清素之前已經看出自己情緒的不對。
“我是舍不得。”她望著舉手提問的小巫女們,呢喃著說。
坐在後排的孩子,為了看清憧憬的神巫,把手搭在別人肩上。
更後面的孩子,視線被遮住,為了看得更清楚,不得不站起來。
重重疊疊,一定很溫暖的吧?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一輩子帶著她們做早課。
等挫敗神道教的計劃,就是她被處死的時候。
明明是死,比去九州更艱難的處境,不知為何,田鶴心裡卻意外的輕松。
這些孩子,不會再走她當年的路了,膽小的人,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田鶴甚至能心平氣和地去想,下一代的出雲巫女會是誰呢?
跳神樂舞的兩個孩子都不錯。
器量或溫柔,或威嚴,不出意外的話,未來的出雲巫女會在她們中選出來。
但是啊,會不會是搖鈴巫女小櫻呢?
不過那個孩子調皮、貪睡、沒有任何憂愁,怎麽看都不像是能擔任巫女的人選,就像她當年一樣。
源清素看著出雲巫女的側臉,眼裡閃過一絲笑意。
一縷陽光突然驅散晨霧,照在田鶴臉上。
“是早上啊。”田鶴轉過身,笑著對源清素說。
“嗯?”源清素不解。
這不是早上,難道還能是黃昏?
他正要開口,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
“啊, 太陽出來了!”
“我們是第一批參拜的人吧?”
“ins上說,出雲大社在結緣上非常靈驗,而一天中第一個參拜的人,運氣會更好!”
“你想和誰結緣啊?我猜猜,他?”
“哎呀,他還是個高中生呢,怎麽會是他!”
“臉都紅了,還說不是。”
“說不是就不是,你才想和他結緣吧?你這個明明有孩子的單身母親!居然惦記一個高中生!邪惡!下流!”
“真有精神,啊——,好困。”
“不知道能不能讓我和英梨梨結緣,不行的話,血小板也可以。”
“血小板?!”
陽光驅散霧靄,空氣變得清爽,優花、兔子、鯉魚、馬臉、胖子等人,從長長的參道盡頭走來。
“不鬧了,不鬧了!”優花推開惱羞成怒的兔子,“快到正殿了,我們走快一點,搶在第一個參......”
她回過頭,看向逐漸散開的霧靄,渾身顫抖了一下,僵在那裡。
“怎麽了?”兔子忍不住問,同時也看了過去。
迷迷蒙蒙的霧靄中,一位十分俊美清秀的青年,帶著淺淺的笑容注視他們。
源清素!
這一刻,兔子不知道自己的心跳是停了,還是要從胸口跳出來。
她全身麻痹。
沒有思考,基於本能,她拉住優花就往後跑。
優花任由她拉著自己,身體因為恐懼,僵硬得像是冬日裡被凍在冰湖裡的青蛙。
“喂,怎麽了?”胖子等人還沒進入能看清源清素的范圍。
“走!”霧氣中,傳來兔子撕裂一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