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地看著對面笑得不得不把領帶松了松的馮莉莉。我知道她沒有惡意,只是腦海裡忽然浮現了那天暴雨裡斌哥站在屋頂的場景,嘴裡一澀:
“也許吧。”
馮莉莉的笑聲似乎被這一句突然嚴肅起來的話噎住,咳嗽了兩聲說道:
“好了好了,不要這麽認真。”
我擠出了一個笑容,沒做解釋。她又睜大眼睛看著我一本正經的問道:
“不過那棵古怪的樹為什麽叫伯嘴樹呐?”
看她確實很想知道答案的樣子,我反問她:
“阿姊沒告訴你嗎?”
“沒有…阿姊能跟我說這些已經很不錯了,你不知道她平時話很少的。”
我歎了口氣:
“因為那棵樹很久以前被雷劈著了一個枝乾,後來連接的地方就露出了一塊挺大的又黑又黃的疤,就像一個老伯的牙口一樣。從那以後村子裡的人就叫它伯嘴樹。”
馮莉莉聽完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問:
“那為什麽不叫它伯牙樹或者伯口樹?”
我白了她一眼。她也知道自己的問題無聊,但還是有些委屈的繼續問道:
“那它到底神奇在哪了?”
“……”
“自從它被雷劈過後,村子裡連續得了好幾個豐年。也是因為這個,大家為了表示尊敬和方便祭祀,就把它移到了村口。”
“哦…原來是這樣。”
“大哥,我們能先把正事說完嗎?”
我有些哭笑不得,已經無心再停留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我懷疑再這樣聊下去,天黑了我還沒聽完有關於阿姊的消息。
我扭過頭看了看窗外,現在已是下午,雖然阿白沒說他們具體什麽時候回來,但我也不好離開店裡太久。
“哦哦。”
馮莉莉失落地搖了搖頭,仿佛好奇心受到了什麽摧殘一樣,兩隻纖細的手臂搭了桌子上,深思了會捋了捋思緒。
“剛剛講到哪了?噢!雖然那幾個一起來的女孩子經常欺負她,但也都是些小打小鬧,讓阿姊的生活真正發生改變的,是一個男人……”
“男人?”
我皺了下眉頭疑惑道,馮莉莉見狀有些不屑:
“怎麽了,女人的風風雨雨不都是你們男人帶來的。”
“咳咳……”
我目光閃躲,無意介入這些紛爭,畢竟自己連戀愛都沒有談過。對楊宛離的感情,我想最多也只能算是單相思。
想到這裡,我腦海裡又浮現了在火車站時她向我招手的身影。雖然我已經對這段感情下了定義,但不得不承認心裡的某個地方仍然留有一絲希望。
馮莉莉不明白我心裡在想些什麽,不過對我的模樣似乎很滿意,又接著說道:
“那一天,一個穿著一身黑色皮夾克的男人來到了店裡店,那時候阿姊剛上鍾,手法不熟練,經常被投訴,不過這個客人......”
“這個客人怎麽了?”
我看著望著玻璃外有些出神的馮驪驪追問道,她的睫毛一跳一跳的,眼眸裡流逸出一股憂傷,語氣也是一沉:
“他那天走後不久,又連續來了好幾天,每次都只找阿姊。”
“慢慢的,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多,後來,就變成等阿姊下班了。”
我靜靜地看著馮莉莉等待著下文。我知道,事情不會這麽簡單……
“他長得挺高大,身材挺好的,而且好像還有點錢,因為他經常開著一輛改裝過的小車。
” “雖然那輛車並不貴,但卻硬是被改成了像賽車一樣,你說那時候能有幾個女孩子見過這個?所以每次他來時那些小姑娘都會多看幾眼。”
“不過現在看來其實也沒什麽,只不過是多了個尾翼和底盤。”
“是看人還是看車?”
我打斷道。
“當然是都看。”
“……”
“你不也是小姑娘嗎?”
我又打斷道。
這次馮驪驪瞪了我一眼,眉頭皺了皺。
“還聽不聽了?”
“聽聽聽,大姑娘你說……”
我訕訕地笑了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馮莉莉沒有再計較,又轉過頭望向遠處,眼神裡的目光有些黯淡,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憶。
“大約三四個月後,他們在一起了。”
“……”
“那個男人經常來接阿姊下班,不過每次我媽說沒時間需要我自己走回去的時候,阿姊都會說他男朋友也沒空,跟著我一起走那一段路。”
“……”
“其實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不得不說,她跟他在一起後變了很多。至少話多了,笑容也多了。”
我看著馮莉莉的眼睛,玻璃上映出她淡淡的容顏,我知道她的腦海裡此時一定浮現出了那時候的畫面。
真想進去看看……
我在心裡想著,我知道,那一定是阿姊受到最多羨慕的目光的時候。相比她這一路,那段時光裡她眼睛裡一定都透露著幸福吧?
可惜,我看不見。我還是隱隱擔憂,出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本能。
“後來她就搬出去住了,我猜他們八成是住一起了。在那之後,平時不愛打扮的她也打扮了起來,頭髮也燙卷了……不得不說,你姐打扮起來完全就像變了一個人,我一個女孩子都被她迷住了誒。”
“不過還好,她人沒變。”
馮莉莉說到這裡,轉過頭來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飲料。我平靜地問道:
“讓我猜猜,那個男人出問題了?”
我想著最壞的結果。我覺得一段感情,還不至於壓垮像姐姐這樣的一個人,心裡一直懸著的心總算也放下了些。
“他們是出了些問題,不過關於這裡面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我怎麽打聽她也不肯說。但肯定是那個男人的問題。”
“有一段時間,阿姊經常跟我一起走,盡管她已經搬了出去,但她寧願多走一些時間,也不願意讓他來接她。”
“我猜也許是想跟我說說話吧。”
馮莉莉調整了一下坐姿,低頭看著杯中的飲料,緩緩撫摸著杯沿,歎了口氣。我小心翼翼地輕聲追問:
“然後呢?她說什麽了?”
“開始時說的大多都是一些在一起快樂的事情……比如那個男人經常會在深夜帶她出去兜風。她說只要車上載著她,無論多好的路段他的車速都不會提上去。”
“那個男人說,以前他隻癡迷速度帶來的刺激感,但跟阿姊在一起後,他更喜歡跟她慢悠悠地看一棵一棵的梧桐樹在後視鏡裡遠去。”
“……她經常強調,他每次都會讓她選一個方向,然後他就會朝著那個方向一直開——直到疲倦,才開始返回。那段時間他們很快樂……最瘋狂的一次,他們一晚上穿過了六七座城市,直直的開到海岸線,只為了看一場日出。”
“……”
“開車開累了,他就想喝酒。阿姊不讓,說幫他喝,他一米八的漢子就在阿姊柔弱的拳頭威脅下咬著塑料吸管喝汽水……”
我癡癡地聽著,想象著阿姊拿著酒瓶坐在副駕駛上開懷大笑的模樣,想象著她第一次見到海邊日出的場景,想象著他們在天邊降臨的第一道金光下親吻,相擁。
我由衷的替她開心。
“......無論再快,他始終會把車速控制在一個安全的范圍。他們就這樣時常在深夜裡抽出時間,在這片諾大的鋼筋海洋裡暢遊……就是約會。”
“後來呢?”
“還有一些幾乎每段美好的戀愛裡都會有的細節,不過我看你也不懂,總之就是那些看似很普通的細節,阿姊也總能描述得繪聲繪色。”
“不過她偶爾也會擔憂,因為他經常跟一些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
說完,馮莉莉朝不遠處的服務員揮了揮手,又點了杯飲料。問我:
“你還要不要?”
“給我點一杯甜的吧。”
我拿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喝完。此時玻璃窗外的天空已雲潮翻湧。
“後來呢?”
“你能不能別老像個複讀機一樣?”
馮莉莉放松了身子慵懶地靠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看著我怨聲道。我心想,還好她是話癆。
“我買單,你慢慢說,渴了再點。”
“你可得了吧,你看個破書店能有幾個錢?”
馮莉莉嘴角露出一絲戲謔道。
“都說情場得意職場失意,天天這樣玩,你覺得還能好好上班?”
“……”
“而且你知道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麽?”
馮莉莉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哎,說了你也不懂。”
“總之過了幾個月後,阿姊搬到了我那裡,李姨應該也跟你說了,至於她為什麽搬過來,我怎麽問她也不肯說。”
“她在我那待了半年左右,那半年雖然她極力掩飾,但也感覺得出來其實並不快樂。”
“她的那種難過,遠遠勝過了在足療館裡受到同事排擠和構陷而受到的委屈。”
“那那個男人呢!”
“那幾個月…那個男人隻來接過她一次。”
“後來呢?她就這樣走了,什麽話都沒留下?”
故事到了最關鍵的點上,我的心像被貓抓一樣的難受,放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褲子,連語速聲調都提高了許多。
馮莉莉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她是不告而別的……我隻清楚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好像有些虛弱,臉色也比剛認識時差很多。”
“也可能是心情原因吧......”
“......”
兩個人陷入了一陣沉默。
我沒再說話,只是看著玻璃窗外。天邊的雲層漸淡,大街上多的是看晚霞的人。不知道是湖的霧氣還是我的眼睛,隻覺得這座城市有些模糊。
……
回書店的途中,我意外的接到了牛叔打來的電話。
電話裡,他用傷感又有些擔憂的語氣跟我說,阿婆去世了。
原來春節剛過不久,市裡就出了個了解各村鄉鎮孤寡老人情況的批示。村裡剛上任的新村長很是積極,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們家對門的聾啞阿婆。好說歹說的竟請來了一群帶著攝影機的人,又是話筒又是大黑盒子的,還有幾個助理小心翼翼的護在周圍,生怕碰碎了一樣。
村裡人哪見過這陣仗。
一傳十十傳百,本來的村幹部視察居然搞成了全村慰問的規模。
後面趕來的人裡裡外外把阿婆簡陋的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這下倒是把帶著攝影機的那群人裡領頭模樣的人給樂壞了,立馬摟著一個助理的肩膀湊著耳朵嘀咕了幾句。
就這樣,村長帶著村支書拿著新大花被褥和大包小包的吃的走到院子門口,後面跟著一群人。穿著一身新衣服的村長估計也沒被攝影機對著過,一時竟也有些緊張,學著電視裡的模樣,伸出手斯斯文文敲了兩聲門,問:
“有人在嗎?”
頓時大家夥好像都屏住了呼吸,空氣中只有老人偶爾的吐痰聲。
“......”
村長見沒人答覆,有些不耐煩,但還是憋著,繼續斯文地敲了兩聲。
“阿婆,你在家嗎?”
“......”
突然人群裡出現了一道聲音——“那阿婆是聾的吧!”
“……”
“是啊...她老人家本來就聽不見啊。”
“哈哈哈,笑死我了......”
人群裡頓時一片哄笑聲,幾個模仿能力強的人還有模有樣的學起了那副斯文敲門的模樣。
村長見狀臉馬上黑了起來,眉頭像能擰出水一樣,轉過身看了眼拿著攝像機的人,猶豫了一下,反手就給了旁邊的助理一巴掌:
“他娘的給老子拿遠點,進去再拍!”
這一巴掌立馬把周圍的笑聲打得煙消雲散,助理捂著通紅的臉一臉怨氣卻又不敢說話。大家夥都知道村長這是真發火了。剛剛模仿敲門的那幾個人收斂了動作,小聲叫道:
“……直接推開!推開!”
“對!他娘的直接推開不就好了!”
人群裡頓時附和了起來,還有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故意扯著喉嚨往牆裡大喊:
“阿婆誒~!俺們來看你勒!”
那副滑稽的模樣惹得周圍幾個婦人笑的前呼後仰。
村長橫了那幾個起哄的人一眼,心想這本來就是了解情況慰問一下,要是把人門給弄壞了,這多少有點影響不好。正當一乾人愁眉不展的時候,木頭門竟然緩緩張開了一條縫,裡面傳來幾個小孩子的聲音:
“睡著咯~睡著咯~”
“聾啞婆婆睡著咯!”
......
原來,幾個小孩子打小就愛東躲西藏,村字裡的院子幾乎都慘遭毒手。何況這剛好就人這麽高的黃泥巴牆,早已經被雨水和風化搞得像老太太嘴裡的牙齒。當大家還在為敲門的事起哄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翻了進去。
阿婆的院子小得可憐,房子除了大門其他三面都是菜地,幾個人進去一眼就看見了癱靠在牆邊的阿婆——小巧的身子上一件灰色格子布衣裳,純黑色寬松的褲子,褲尾卷扎在一起,露出兩隻乾癟的小腳,腳上早已爬滿紫黑色的血管,此時腳的周圍還粘著許多的泥土。兩隻手抱著鋤頭,腦袋歪向一邊撘在鋤柄上。遠遠的看上去就像剛在地裡乾完活,累了依著牆壁瞌了會。
三個小孩子走近一看,見沒反應,又拍了拍,還是沒反應。一個痩高一點的孩子摸了摸自己稚嫩光滑的下巴提議說應該用手語,於是三個人手舞足蹈了半天,最後發現自己壓根不會。三人又盯了會,最後覺得還是門外頭熱鬧一些,於是便走去開了門。
領頭瘦高的孩子興高采烈的打開門呼喊著他們的發現,卻沒想被村長老鷹逮兔子一樣抓了過來問:
“小兔崽子你說誰睡著了?”
“聾婆婆!”
旁邊的孩子不甘心,搶著說道:
“是啞婆婆!”
“是聾婆婆!是聾婆婆!”
瘦高的孩子似乎很不甘心被搶了風頭,一邊掙扎著村長的手一邊喊道。
“睡著了?那還不趕緊去叫醒她,說我們大家夥來看她啦!”
“叫不醒咯~!”
“叫不醒啦叫不醒啦!”
“嘿!他媽的兔崽子!”
村長聽著這話一巴掌重重的打在瘦高的孩子頭上,打得那孩子尖叫了一聲立刻躲進了人堆裡。
不管怎樣,總之現在門算是打開了,村長清了清嗓子,手一揮,率先走了進去。手裡拿著提前準備好的稿子,走到阿婆的跟前就開始念。
攝影機架在村長的身後,領頭模樣的人開始有模有樣的調整著機位,指揮著幾個助理站到不同的位置。不到一根煙的功夫,一雙雙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腳就踩滿了小小的院子。
阿婆的院子,就這樣迎來了它最熱鬧的時候。
只不過當人們離開的時候,院子已經分不清哪裡是路,哪裡又是菜地。好像所有的東西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回到了她第一次踏進這裡時的模樣。
把她從吵鬧中拉出來的,是一位做過幾年行腳醫生的老人。
老人站在第一排,沒理會周圍嘰嘰喳喳的聲音,沒理會村長慷慨激昂的講話。就靜靜地看著她,過了會,老人一聲不發地走到了她身旁,伸出手撥開她額頭前凌亂的灰白色的頭髮,另一隻手支開她的眼皮。
“唉。”
老人歎了口氣後舉起一隻手,有些怨聲道。聲音雖然蒼老得有些嘶啞,但卻擲地有聲:
“別念了!人已經走了!”
“......”
做過幾年行腳醫生的老人這句話,讓院子裡的聲音像迎風倒的麥子一樣依次安靜了下來,隨後變成煮沸了的水。
村裡人在這個時候,往往能輕易的達到語言表達能力的高峰,惋惜裡三言兩語便能概括死去的人的一生。是哀悼,也是唏噓,就好像只要這個人不是一個大惡之人,總能得到幾句美言美語。而當事人早已沒了辯解的權利。也沒有了辯解的必要。
只不過村民們突然發現,對於這個老人,他們知之甚少。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下嘴。正當現場一片混亂的時候,拍攝領頭的倒是機靈,還沒等村長反應過來,便立馬甩了個眼色給之前交待過的助理。隨後只見助理大手一揮:
“便宜照相啦便宜照相啦,過來這邊排隊!平時想照都照不了的!”
一群人應聲而走。拍攝領頭的男人摟著村長的肩膀低聲比劃了個手勢:
“今天這個情況, 我們只收你這個數得了。”
“呸!你當老子傻的,今天這個情況你們的報道還能怎麽寫?”
“那還不簡單。”
男人手一揮,旁邊一個手裡拿著本子和筆穿著白襯衫灰色外套的人立馬走了上來。
“今天的文章立馬改成《新年新氣象,村長千辛萬苦隻為圓村民一張相片夢!》”
“這怎麽樣?”
男人說完衝著村長嘿嘿一笑,看村長有些面露難色,又把手勢改了改:
“這個數,乾不乾?不乾我們可走了啊,定金可不退的。外面搶著找我們的大把的是。”
“誒呀,你說你當個官優柔寡斷的怎能成事?”
村長一邊推開搭在肩膀上的手一邊苦著臉道:
“唉!白瞎了。”
“多大點事!下回不是還能做嘛,不過這次你可得確定好是個活人了,不然像今天這樣多晦氣!”
“走!先給你拍!還沒拍過吧哈哈哈......”
見對方立場逐漸松動,男人嘴的笑得能直接塞進一團紅燒肉,用手掌用力拍了拍村長的背,隨後摟著肩順著人群往外走。
不斷向外移動的人群裡,只有老村長還在原地連連歎氣,最後朝著大家夥呼籲道:
“來都來了,一個村子這麽多年,搭把手把人送了吧!”
不知道是老村長老了,聲音太小了,還是人群中太嘈雜了,那天只有五六個人留了下來——行腳的醫生,退休的村長,幾名上了年紀一點的老人,還有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