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叔說到這裡的時候很是憤慨,憤慨之余還不忘安慰我。他說阿婆走得安詳,算是喜喪。雖然簡陋是簡陋了些,不過也算入土為安了。
我在電話這頭聽著牛叔的講述和他的叨叨嘮嘮,明明嘴角是笑著的,眼淚卻忍不住的往外冒。為了不讓牛叔擔心,我還裝作輕松的關心起了照片的事:
“怎了,現在照相都這麽賤了嗎?我們村有不少人吧,這拍下來不得一天功夫?”
“他媽的,別說了,他們說照片要回城裡洗,村長不讓,後來商量了之後決定把攝像機押村子裡......”
“然後呢?”
“然後他媽的就沒消息了!我還給我和你嫂子拍了好幾張,塞了我三瓶好酒!他姥姥的,還是城裡的人會騙人。”
牛叔說到這裡還狠狠的呸了一聲,我說:
“那攝影機呢,那玩意不是很值錢嗎?”
“別說了,那玩意就是個模型,除了能按兩下,啥也不能乾。”
“……”
“我早說這家夥乾不了村長,真是二月秧子不露頭,清一色的愣頭青。還寫報道,他怎不光屁股上樹?”
我在電話這頭聽著平時很少罵人的牛叔說著些熟悉的話傻傻的笑著,隻覺得渾身一陣輕松。不一會,牛叔話風一變,沉重了些:
“你在外面怎麽樣……找到阿姊了嗎?”
“......還沒。”
在淮隱書屋的這段日子,讓我對牛叔的問題多多少少有些心虛。牛叔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聽聲音還點了一支香煙。
“娃兒,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哩!”
“聽叔一句,實在找不到,就先回來吧。我們這地方雖然小,但還能有口飯吃,外面的日子雖然精彩,但那不是咱過的。”
“這女人啊,有時候走丟了,靠找是找不回來的......”
“......”
我深呼了口氣,在電話這頭沉默的聽著。
“好了好了,叔這邊先不跟你聊了,話費貴得很!”
“恩。”
“對了,她老人家埋在你姥姥旁邊,兩人也好有個伴。回來了記得去上柱香。”
“恩......”
“掛了啊,臭小子!”
“恩。”
掛掉了牛叔的電話,我望著遠處無聊得坐在台階上望湖面扔著石子的馮莉莉,坐在了她身邊不遠處。
此時天空的霞光已經弱了許多,湖面的波光從金黃變成了淡淡的橘黃色。牛叔很少用長輩的身份跟我說話,我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只是很多話到嘴邊,卻也怎麽都說不出口,隻覺得欠牛叔的太多,一時心裡很不是滋味。
馮莉莉見我沉默不語的樣子,輕聲問道:
“怎麽了?家裡出事了?”
“恩。”
“走吧,先回書店。”
“行。”
見我沒想說太多,她也沒再問。
我們的位置本來就已經離書店不遠,沒走幾步,便已經看到了停在路邊的“石家莊”熟悉的身影。此時不知道對面哪家商店,外放著不知是誰唱的歌謠。歌聲平靜又綿長,夾帶著車流和人流聲,傳到耳邊時隻依稀的聽到幾句——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
今日一別何時會再見。
“怎麽了?”
馮莉莉見我突然慢下腳步問道。我頓了頓,目光看向“石家莊”內,想起阿婆的手鐲,
頓時心中無限淒涼。 “沒事......”
“年輕人,別裝深沉。有什麽事別憋在心裡。”
“……”
“喏,是你朋友回來了?”
馮莉莉一本正經的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指了指正前方——此時書店的門已經被打開,裡面走出來了一個身影,正往門口的另一輛汽車上放東西。
這時我才注意到,“石家莊”的前面此時還停著一輛白色的小車,跟這輛車挨在一起,“石家莊”實在是有些難以入目。
“你這個朋友是真的有錢。”
馮莉莉站在我的身後看著那輛白色的車一陣感慨。
……
“回來了?去哪玩了?”
“沒有,遇見了個朋友,在附近喝了點東西聊了會天。”
叫阿白的青年見我過來,停下了腳步說道。依舊是那副和藹的憨笑。見我的回答,似乎有些詫異。我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的補充道:
“剛認識沒多久......”
“喔~”
見他臉上那副意味深長的表情,我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紙箱,說道:
“我幫你拿一些吧。”
“不用不用,已經拿完了,只是一些小東西。”
“好吧。”
“......”
“對了!你的大門鑰匙。”
我把鑰匙遞給青年,心裡不知為何莫名的有些失落。
“怎麽,待出感情了?”
青年似乎是察覺到了些,露出了一個打趣的笑容。聽著這話,我反而輕松了一些,笑著回答道:
“差不多。”
“誒呀白胖子你好了沒有啦!”
這時白色小轎車上,後座的車窗降了下來,那個叫璃的小女孩朝著青年有些不耐煩的喊道。
今天的她扎著一個丸子頭,手裡抱著一隻白色的貓——此時兩隻爪子正趴著車窗,腦袋朝著外面東張西望。
“馬上好啦!別急。”
“老白也一起走?”
“是啊哈哈......璃舍不得它又去流浪,怕它又給餓瘦了。”
“確實,也挺好的。”
我看著那隻貓,卻看不見它的身形,想來這段時間確實也被璃喂胖了許多。青年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瞬間,我們就像兩個相識許久的老朋友一般。
“那,有緣再見啦!”
“恩!”
......
“我們現在去哪?”
馮莉莉看著白色的小轎車遠去,轉過身對我說道。
我一言不發的打開了“石家莊”的車門,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沒了踩油門的力氣。周圍依舊人來人往,卻似乎沒人注意到這家小小的書店關門的消息。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也許是從剛剛開始,又或許是與那個青年告別的時候。又或者......從我將鑰匙還給他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覺得,自己再次成為了一個沒有歸宿的人。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想,但當我想繼續跟自己較勁的時候,已經聽見了馮莉莉關副駕駛車門的聲音。此時副駕駛上的東西早已被我全部扔到了後座,她一邊熟練地系上安全帶一邊一臉嫌棄的說道:
“走啦。”
“......哦。”
“說真的,你這車味夠重的。”
“......”
“實在不行就換一輛吧……這車不是你從報廢車場收的吧?”
我沉默的笑著以應對馮莉莉喋喋不休的牢騷,一邊坐上駕駛座,發動“石家莊”的引擎。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石家莊”的油門如此僵硬,好像只是輕輕一踩,就已經用掉了我全身的力氣。
臨行前,我從車窗外又看了一眼書屋上的牌子——“淮隱書屋”。我想,如果有機會的話,也在家鄉開一家這樣的書店吧。
如果,有機會的話。
“現在去哪?”
這回換成我問道。
“去原來那個足療會所的地方看看吧,我也已經很久沒回來了。”
馮莉莉思路清晰的說到,似乎早已經打算好了。
“石家莊”重新穿行在南京城的梧桐道上,在周圍的鳴笛聲,它如同一個小心翼翼的老人。穿過鼓樓,我聽著馮莉莉的指揮,用了半個多小時後,終於把“石家莊”停在了那家會所門口。——此時馮莉莉口中的這家會所早已經改頭換面,成為了一家房產谘詢中心。
我靠著車窗,點了一支座椅旁的北戴河。
其實我沒有任何失望的情緒。倒是馮莉莉,貌似不甘心的進去問了問。等她出來時,我剛抽完手裡的煙。
在這裡尋找阿姊的消息無果後,我們在會所的附近待了將近半個月。倒不是我有多麽的堅持,還是覺得這樣大海撈針的等待能有什麽希望,而是我確實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讓我想不明白的是,馮莉莉跟阿姊之間到底有多麽深厚的交情,值得她跟著我一起在這裡虛度光陰。
我終於開始體會到,當勇氣的潮水褪去後,展露出來的圍繞在四周的礁石能讓人多麽的無助和迷茫。回首望去,這一路上我已經不知不覺間承載了太多的希望,而我本身卻好像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人……
我開始回想牛叔跟我說的話。
這半個月裡,本來我打算依舊沿用之前的方法解決住宿問題,不想在多次拒絕之後,我還是被一隻手捏著鼻子的馮莉莉用另一隻手從車裡拽了出來,在她的隔壁開了一個房間。
“石家莊”也跟著沾了我的福,得到了它上路以來第一次洗車的機會。
隨後我站在賓館裡的鏡子前,看著已經清理了頭髮和胡須的自己,覺得既熟悉又陌生。這是我第三次住進賓館,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奢華的賓館。
我第一次發覺,原來想象中的地毯並沒有這麽踏實,如此乾淨柔軟的大床也會讓人徹夜難眠,頭頂上漂亮的玻璃燈罩裡散發出來的暖色光也沒有多麽溫馨……當熱水再也洗不盡我的疲倦時,我能做的,只是坐在陽台的沙發上,看著那個房產谘詢的地方發呆。
看著那些無論刮風下雨都在奔波的行人,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有些恍惚,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當腦海裡蹦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直抖了個激靈。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好像夢見了一大堆人......夢見了老曹,夢見了村子裡的小山坡,夢見了姥姥出葬的時候,夢見在田野裡抓住的蝴蝶,夢見了阿姊......當我看見阿姊的時候,我就已經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渾渾噩噩中,我睜開了眼睛。我看見了那間“學校”,看見了那片荒原,周圍空蕩蕩的……除了一個拉著我的手奔跑的人。
——我仔細的打量著她的背影,但卻怎麽也看不清楚,只能任由著她帶著我奔跑,任由著她的發絲打在我的臉上,任由著身後的“學校”越來越小。直到我們似乎到達了荒原的中心,天地間空無一物時,她才慢慢停了下來,當她轉過身,我才看清她的臉。我心裡湧上了一陣不知道多久都沒有出現過的喜悅,這張如此熟悉又快要被遺忘的臉,正是楊宛離。
她看著我,慢慢地貼近我的臉,我從她的眼神裡看見了朦朧,我已經能聞見她身上自然的香味。風漸漸靜止,我們親吻在一起。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我們摔倒,重重的摔倒在這長著一片又一片枯草的泥地上。
那一刻我感受到泥土的柔軟,那些細碎尖銳的砂石是如此熾熱。
風漸起,我想就這樣躺在她的身邊昏昏睡去。
但心裡又有個聲音在說:我不能。
我望著廣闊的天空,四周的風是如此的寂靜,她似乎已經安靜的睡去。我終於明白少了什麽——刺眼奪目的陽光。
……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窗簾早已被外面的陽光照得火紅,電話裡顯示著馮莉莉的十幾個未接來電。
我並不驚訝這些夢境,隻驚訝自己如此從容的醒來。
當我再次看著站在鏡子面前的自己時,似乎已經做出了決定。
在給馮莉莉回了個電話簡單說明情況後,我簡單的收拾了一下,離開了賓館,回到了“石家莊”。我深知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短暫的溫存,都是對將來記憶的鞭打。
約十來分鍾後,馮莉莉拉開了車門,此時的她已經換上了一身新買的衣服,頭上的髒鞭也放了下來,變成了蓬松的長發。
“你怎麽了?”
“不然呢, 我們還要在這住多久?”
“那阿姊的事情怎麽辦?”
“......”
“…你沒地方去嗎?”
“什麽?”
“我說,你沒地方去嗎?”
“……”
我沒再追問,用引擎聲打破了車內的沉默。
我並不想知道她的故事,我隻覺得身體裡的一種情緒正在牽引著我,讓我愈加煩躁不安。
“我們現在去哪?”
馮莉莉一反之前的強硬語態,這倒讓我感到有些吃驚。此時的她就像一個小女孩,一個比我還小的孩子。
“我想回家了......”
奇怪的是,我本不需要向一個陌生人交代些什麽,但說出這句話時的我,還是不自覺中流露著渴望得到原諒的姿態。
“回家?”
“恩。”
“你不找她了?”
馮莉莉有些驚呼道,幾乎是同時,“石家莊”頓了頓。
“不……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先休息休息。”
“……牛叔說,有些時候,女人走丟了,是找不回來的。”
“他是他你是你好嗎?”
“……”
“你就這樣放棄了?”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放棄,我只是想休息休息。”
我看著大街上的車水馬龍,有些厭倦,便開始拐向一些人少的街道。
馮莉莉沒再說話。就這樣,“石家莊”漸漸的駛離市區,街道上的車輛開始減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悠閑的人們,和一些各式各樣的水果店和小商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