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車鑰匙後,我們就這樣冒著細雨行走著。楊宛離一直沒有主動開口說話,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我抬頭望向天空,雨像粉塵一般沾滿了我的臉龐。
看到“石家莊”時,我如同看見了一位故鄉的朋友在向我招手,說:嗨,朋友,你終於回來了。
我竟有些熱淚盈眶。
在看到擋風玻璃上的罰單之後,我的淚又多了些。如果沒有老曹的這筆錢,光這些罰單,就讓我夠嗆……
打開車門,車內的氣味已經有些難聞,不過還好,車裡的物件還是原封原樣。信件依舊折疊堆在一起,老曹也還靜靜地坐在後座,沒有沾上一點灰塵。
一個問題隨之而來,我看著盯著後排座位上的小瓷壇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的楊宛離,想著該讓她坐哪?
楊宛離看出了我的為難,小聲說:
“沒事,我坐後面就可以。”
“嗯。”
去往銀行取錢的路上,道路兩旁已經有一些擺到馬路邊的煙花爆竹店。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時間已經不知不覺的過去了兩個多月,已臨近春節。
“時間真快啊…”
“石家莊”穿行在車流中,我感慨道。
這種感慨隻存在了瞬間,便又讓我心情沉重起來。
楊宛離似乎從後視鏡裡看見了我眼神裡時有時無的哀傷,張口打破了車裡沉悶透頂的氛圍:
“你不用為了你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不幸的事而內疚,你內疚得完嗎?”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質問讓我為之一怔。我不禁開始反思,試圖找一個理由為自己開脫。
我覺得我此前二十年的生活中都沒有出現過如今這般複雜的心情。
也許是心理的原因,我覺得“石家莊”都比以往慢了許多。
我沒有打算去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我連題目都還沒有看清。我問她:
“你接下來打算去哪?”
“你不用岔開話題。”
楊宛離淡淡的說道,想換個動作側躺著,又怕壓著老曹,想把老曹放到地上,又覺得不妥,左右為難之後,隻好又直直地坐著。
我時不時看向後視鏡,被她這一連串有些滑稽的動作弄得有些發笑。楊宛離瞪了我一眼,明顯有些生氣。我說:
“我沒有岔開話題,說真的,接下來你打算去哪?”
楊宛離抖了抖衛衣的帽子,認真的凝視著後視鏡裡的那雙眼睛說道:
“我再跟你認真的說一遍,你不需要為了自己身邊發生的每一件不幸而內疚。就像杜靈仙說的,不幸是這個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
“你知道廉價的意思嗎?隨處可見。”
“……”
我避開了後視鏡裡那雙有些灼熱的眼睛,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麽。但覺得心裡好受了些,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嘀咕了一聲謝謝。
楊宛離舔了舔蒼白的嘴唇,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靠著背椅看向窗外,沒有再說話。
……
在銀行取完錢交清罰款後,我又去了趟郵局,雖然這裡不是阿姊待過的地方,但我還是想照例寄給她一封信。等到填地址時我才忽然想起——只剩南京了。
算了,不多這一封。
這次信裡沒有了以往歡快焦急和惆悵的語氣,只是像一個敘事者一般把在這裡發生的事簡單的說了一遍,末尾一樣留下了我的電話號碼。
在郵局的大廳裡,楊宛離好奇的看著寫信的我,
問: “你這是幹嘛?”
“寫信。”
“寫給誰?”
“我姐。”
“哦。”
聽到這聲“哦”,我頓了頓筆,歎了口氣。換做以前,我一定再跟她說幾句阿姊的故事,可此時不知為何,我已無心再提,隻再道了聲:嗯。隨後繼續埋頭寫信。
楊宛離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我,興許是覺得無聊,又說道:
“想不到你的字還挺好看。”
“嗯,寫多了,不知不覺就練好了。”
“哦。”
“……”
“那你接下來去哪?”
“去找阿姊。”
我把信紙塞進信封裡,本能的說道。
“阿姊又是誰?”
“我姐,怎麽了?”
她沉默了會。
我一驚,臉色有些凝重的看著楊宛離小心翼翼問道:
“你……不會也是孤兒吧?”
“我看你是才是孤兒,你全家都是孤兒!”
楊宛離聽我這話二話不說給了我一拳,全然不顧我身上的傷,我悶哼了一聲,臉色有些扭曲。她又忙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忘了你還有傷,沒事吧?”
“沒事……”
我揉了揉自己的胳膊,語氣有些委屈。
楊宛離白了我一眼,沒好氣道:
“你腦子裡都是些什麽?你把這個世界想成什麽了?悲慘世界?”
“不好意思……”
我悻悻回答道,把信封交給了前台的工作人員。
走出郵局的大門,天氣已經恢復晴朗,只是到處還是濕漉漉的。楊宛離伸了個懶腰,說:
“你送我去火車站吧。”
“嗯,你要去哪?”
“你怎麽總愛問別人要去哪?”
楊宛離沒好氣道,徑直地走向了路邊的“石家莊”。我尷尬笑笑,跟在身後。
因為不熟路的緣故,即便我照著公路地圖也還是開遠了幾公裡,不過楊宛離似乎並不在意。我打著方向盤,從後視鏡裡又看了眼楊宛離,她把旁邊的車窗都搖了下來,任涼爽的清風貼過她的臉頰吹動著她耳邊的頭髮。
思考著之前與她在警車旁討論的話題,眼看就要分離,我不想帶著這麽多疑問上路,便用一種平常的口氣假裝隨意的詢問她道:
“你之前說的那個世界,到底是哪一個世界?”
“你想它是哪一個世界?”
“……”
“外面不也一樣嗎?只是它的樓層更多一些,更寬敞一些罷了。”
楊宛離用一種莫名其妙的語氣反問道。
頓了頓,我看著道路兩邊的高樓,又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可笑。
我想他們大抵是知道的,但是那又如何呢。那裡再荒唐,卻有希望,現實很真實,可現實沒有給他們希望。片刻之後,我又覺得這樣說就如同給陳沿平的行為和他的目的找了一個正當的理由。
“人的希望還是要自己給予的。”
我聚精會神的看著前方的車流,謹慎又堅定的說道。
車裡沉默了片刻,後座幽幽的傳來了一句:
“那你怎麽會進去?”
“……”
楊宛離笑了笑,沒有再深究,只是緩緩解釋道:
“人嘛,表面上好像差不多,但其實每個人都不一樣……人,是很複雜的動物。”
“當然也有些人毫不懷疑,那樣會輕松很多。相信成功了一切都會如夢如幻的好起來,出了意外就當遇見了一場天災…”
“像現在這樣嗎?”
我打了個右轉向燈,已經可以遠遠的看見建築屋頂上火車站三個大字。
“是,人的命運在老天爺面前算個什麽咯,所以只要推給他老人家,什麽樣的結局都理所當然。”
楊宛離噗呲一笑:
“是這樣嗎?你好像總喜歡想得很多。”
我尷尬一笑,回避了這個問題:
“那你呢,你醒悟了嗎?”
楊宛離愣了愣,沒有說話,繼續看著車窗外。
到火車站後,我執意送楊宛離進站。周圍都是揣著大包小包形形色色的旅人,有些神色匆匆,有些滿懷期待,有些焦慮不安,有些心事重重……相同的是,眼神裡都透露著些許疲憊。
楊宛離沒有任何的行李,這讓她顯得很是特別,她腳步輕快,領著我走到了服務台。
我看著正在詢問工作人員要紙筆的她問:
“你想好你要去哪了嗎?”
“為什麽這樣問?”
“……”
“我的意思是…你有什麽對你而言有意義的事要去做嗎…?”
“沒有。”
“那你有沒有想過留下……”
“留下做什麽?”
“……”
楊宛離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接過工作人員遞過的筆,說了聲謝謝,隨後在紙上不知道寫著什麽,末了,轉過身對我說:
“我知道這樣很不禮貌,但請你借給我點錢,不多,夠路費就行,這是借據。”
“噢!對了,你還得留個電話號碼給我,這樣我才能找到你。”
說完楊宛離又向工作人員要了張小紙條,用來記我的電話號碼。我說:
“那你還不讓我送你,如果我只是目送著你離開,你還怎麽上火車呢?”
楊宛離咬了咬嘴唇。
我拿著手裡的借據,按我現在的積蓄來說,這筆錢並不多,可我覺得我得征求老曹的意見。
唉,想來想去,怎麽分得清呢,只能自己默默的把錢記下。就當是我借的吧,等找到阿姊,我就去找份工作還清。
想罷,我掏出了借據上兩倍的錢,遞給了楊宛離,她小聲驚呼:
“這怎麽行呢!”
於是她又奪過借據,在數額後面寫了個乘二。說: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
我把寫上了我的電話號碼的紙條給她,把借據揣回了口袋,又確認了一遍:
“是你說的哦,以後會來找我。”
“放心吧,一定會。”
楊宛離一臉認真的答道,把小紙條和錢塞進了衛衣口袋裡。隨後似乎又想起了什麽,頓了頓,看著我說道:
“……其實有些意義,不過是候車廳裡的報紙,不管上面的內容多麽精彩,人都不會因為它忽視下一班車的鳴笛聲。”
我有些恍神地注視著那一雙漂亮的眼睛,上面的睫毛說話時閃了幾下。
沉默的對視了一會後,楊宛離笑了笑,隨後又轉身詢問工作人員:
“你好,最近一班往南開的火車是什麽時候?”
“啊?”
工作人員驚訝道,似乎是第一次有人問這個問題。楊宛離擺了擺手,此時天上又下起了蒙蒙細雨。
“算了,沒事,我進去看。”
我看著楊宛離漸漸遠去的背影喊道:
“喂!到時你怎麽知道我在哪?”
楊宛離轉過身,好像一個叛逆離家的孩子,又像一個剛放學走出校園的學生,朝著我喊到:
“電話!”
“噢……”
喊完她還用手比了個電話的手勢,此時火車站裡傳來催促旅客下一趟列車即將到來的廣播。楊宛離看著我有些呆呆的樣子,笑著朝著我用力地揮了揮手,隨後把自己的衛衣帽子戴上,轉身消失在了進站口,沒有再回頭。
我就這樣看著她遠去,這次沒有膀胱的拉扯,也沒有林警官的電話。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遠去。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顆拔出自己根須的植物,依靠著根須上帶出的僅有的泥壤,去尋找更好的土地。我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到達自己的目的地,甚至不知道我會不會因此而枯萎死掉。而拔出自己根須的勇氣看來並不足夠拉住另一顆同樣植物的力氣。
不管是出於對深知是幻花般的美好事物的膽怯,還是出於擔憂這種拉扯會抖掉我倆身上僅剩不多的泥壤。
我以這種無作為的作為,就這樣告別了我生命中第一個愛上的女人。
哦不,女孩。
不論她將來是否會打電話給我,我都知道,這段情愫至此為終。
……
目送楊宛離離開後,我回到了“石家莊”上。打開收音機,我摸出了老曹那包北戴河香煙,此時煙殼上的血跡雖然早已經淡去,我卻仍覺得它還在悄無聲息的流淌。
打開兩邊車窗,我給自己點了一支,給老曹點了一支。
徬晚的火車站,一些推著車的小攤販漸漸多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煮玉米的味道和人們的嘈雜聲。
我吐著煙霧,把靠椅角度調大了些,躺著看著車頂。突然發現今天的煙燃得很慢,味道也怪怪的,才發現原來是裡面的煙草已經受潮。
我就這樣躺著,也沒想躺多久,就只是躺著,我漸漸發現整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是一件多麽複雜的工程。不知不覺間,覺得有些倦意,我想不管這麽多就這樣先睡一覺,然而就在我困意漸濃時,手指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我猛然驚醒,把煙頭丟到車外。此時火車站裡的廣播又傳來了提醒列車即將發動,督促旅客上車的聲音。
我望著那個方向,頓了兩秒,又看見另一邊夾在車窗玻璃上老曹的那支煙——已經被風吹得還剩約四分之一,煙灰一直沒掉。
扭動鑰匙,彈掉煙灰,抽完最後兩口。我發動了“石家莊”,平靜的駛離了火車站。
……
我知道其實我打心底還是不想她離開,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想開口邀請她加入這趟旅途。可是之後呢?我無法細想。
無論我的想象力有多麽豐富,在試圖塗抹這堵白牆的時候都顯得如此的無力。——你會猶豫,會糾結到底該用哪一種顏料,或是哪幾種顏料。會在每一次想要塗抹的時候害怕因為使用了錯誤不適的顏色而毀掉這堵牆。它是如此的雪白,沒有一丁點汙漬。你會那麽的想塗抹後的它因你而完美無瑕,而現實是你只能站得遠遠的,讓它潔白無瑕。
也許她在拔掉自己根須的那一刻,就已經成為了一株蒲公英……而某人只是一堆灌木叢,看起來也有那麽一塊體積,但撥開一看,其實裡面什麽也沒有。蒲公英,也不該落在灌木叢裡。
我隻好收斂身心,不管她去哪,她都已經朝著自己的目的地飄落。而對於他們最好的道別,我想“石家莊”已經體會到。
我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在離開前買一本嶄新的《逍遙遊》,繞回市區的我又找了許久,終於在一家百貨大樓旁看見了一家規模不大不小的書店。
在書店員工的說明下我才知道原來它只是那位叫莊子的人寫的諸多文章中的一篇,而收錄這些的書,就是以作者為名的《莊子》。我看著有些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拿了最貴的一版。又在路邊的小賣部買了一些食物和水,準備開始逃離頭頂這片陰沉沉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