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下午六點多小朋友都放學了,我們才終於看見李文燕從幼兒園的大門走了出來。
我跟在她的身後,有些不好意思的問:
“需要我們送你嗎?”
李文燕頭也沒回的答道:
“不用,就在這附近。”
走出了幾米遠,李文燕回頭看了眼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我們,突然笑道:
“你們不跟著我,怎麽等我?難不成還要我下班後過來找你們嗎?”
“哦哦!”
見李文燕發話了,我們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跟在身後。果然,走了沒到十分鍾,李文燕就在一棟居民樓前停下了腳步,她轉過身,帶著些不懷好意的笑容,指了指這條路的盡頭說道:
“前面右轉,有一家面館還不錯。”
“啊?”
“你們還沒吃東西吧?”
“……沒事,我們不餓,等你下班了一起吃。”
說這話的時候,我隱約覺得旁邊的馮莉莉白了我一眼。頓時後腦杓一陣發涼。
“不用,我習慣了晚上不吃東西。”
“……”
“那你們隨意吧。”
李文燕聳了聳肩,做了個‘隨你們’的表情,隨後便走進了樓道裡。
後面我才知道,李文燕不只這兩份工作,她晚上也根本沒有時間吃東西。
家教的工作結束後,已是晚上八點半,我們跟著她走到了她居住的地方,就在離幼兒園不遠的一個小區裡。
“你們就在門口等我吧。”
說完李文燕便走進了小區,也沒有要解釋些什麽的意圖,只是單純的告訴我們她還有一份工作。
“……”
“她這不是耍我們嗎?誰一天乾三份活??”
等李文燕走遠後,馮莉莉終於發起了牢騷。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麽好福氣?”
我打趣道。心裡也是不解,頓時對這個陌生的女人產生了一絲好奇。
“真是個工作狂。”
馮莉莉閉上眼睛長歎了口氣,做出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不過看樣子是下午睡了覺的緣故,倒是精神了許多。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就在我和馮莉莉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蹲在路邊比誰數的車多的時候,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停在了我們的面前,隨之而來的是撲面的一股香水味。
“這麽無聊?”
“啊?”
“走啊。”
“……”
我和馮莉莉滿臉疑惑的再三打量了之後,才確定眼前的這個風姿妖嬈的女人是剛剛進小區的李文燕。
“你這前後差距也太大了吧?”
即便確定了之後,馮莉莉還是一臉不相信的湊在李文燕的面前看著她說道。因為李文燕本來就比她高,再加上此時穿了高跟鞋,又披著一件黑色的大衣,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帶著妹妹逛街的姐姐。
“工作需要。”
李文燕露出了一個明顯的假笑,伸手攔了一輛的士。
“不開車去嗎?”
“不用了,麻煩。”
上車後,坐在副駕駛的李文燕似乎從後視鏡裡看見了我們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解釋,又像是自嘲的感慨道:
“這個世界上,春風吹又生的除了野草,往往還有人的偏見……”
我看著後視鏡裡她說這句話時眼睛裡一閃而過的眼神,裡面有些傲慢,又好像帶著一絲無奈。
“家教工作結束之後,我還需要在酒吧工作到凌晨兩點。
” “是...陪酒麽?”
馮莉莉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只是語氣收斂了一些。李文燕微微的搖了搖頭笑著回答道:
“不是,是跳舞……”
“無所謂了,反正小時候也有過跳舞的夢想,只是舞台不一樣而已,就當是圓夢了唄。”
“你這樣不累嘛...你很缺錢?”
馮莉莉繼續小心翼翼的問道,顯然無法理解這樣的行為。
“是的,很缺錢,只是這一段時間而已......”
“......”
李文燕說這句話時明顯有一絲倦意,不過瞬間又煙消雲散,她把車窗開到一半,任風吹在自己的臉上,語氣平淡又堅定的說道:
“我還要考研。”
“考研?”
馮莉莉一聽,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那你愛人沒有錢嗎?我聽李文靜說她是有姐夫的……”
“他是他我是我,而且我們遲早要分開的...”
聽見這句話馮莉莉驚訝道:
“為什麽?他不是你的愛人嗎?”
李文燕轉過頭看了看我們欲言又止,夜幕中前方各式各樣的燈光映出了她側臉的輪廓,有些厚重的眼影下一雙眼睛眨了兩下,似乎在想一些早已經思考過的問題,只是整個過程裡表情異常平靜。
“他是我的愛人,跟我們最終需要分開有什麽關系嗎?”
“我們在合適的時光裡彼此相愛,就足夠了。對於我來說,這就是愛情的全部。”
“......”
“那他呢?”
“你這是拋棄!”
馮莉莉神情有些激動的質問道。
我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小聲的安撫了一下她,勸她不要太激動,畢竟是人家自己的事。不想她直接無視了我的話,又對著李文燕問道:
“他知道嗎?”
“……你知道為什麽我這麽拚命嗎?就是因為我想要跟現在的生活說再見。關於這點,他一開始就知道。”
“那他呢?他也在你要‘再見’的那一部分裡嗎?”
李文燕沒有再搭話,只是把車窗又開大了些,夜晚的風帶著陣陣寒意,車內頓時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時有時無的風聲。
“……”
“你們知道她為什麽不認我這個姐姐嗎?”
“兩年前,我們的父親病重,一直躺在醫院裡……那段時間花光了我們家所有的積蓄,可是最後他還是昏死在病床上。”
“我們借完了所有親戚朋友的錢,但還不夠,我媽哭著對醫生說,還有什麽辦法嗎?醫生說了一個成功率渺茫的方案。”
“就這麽一個成功率幾乎沒有的方案,需要花費的卻是之前所有治療費用的總和。”
“然後呢…你父親好起來了嗎?”
我小心翼翼的問道。李文燕望著窗外,風時不時把她的頭髮吹散開來。
“那時我們唯一還剩下的,就是房子……我沒同意,也拒絕了繼續治療。”
“……”
“兩個星期後,他就走了。在昏睡中走的,沒有留下一句話,甚至是一個動作。葬禮上所有人都說我狼心狗肺,說家裡因為供我讀書所以才這麽窮,結果我卻拒絕繼續治療。”
“他們怎麽能這麽說呢!?”
“……”
“這些都是她帶頭說的。”
“她一直認為,我是個極度自私,做事隻為自己的人。”
李文燕用手把被風吹散的頭髮撩到耳後,車外的後視鏡裡能看到她的眼神有些仿徨。
“所以從那之後她就不再認你了?”
馮莉莉說道。
“不只是她,包括我媽,只是明不明顯的區別罷了。其實她們有什麽好怪罪的呢?大家心裡都清楚,只是人們需要恨意,來阻絕沒有希望的愛。需要那麽一個人來為無力抗爭的命運買單。而我,不得不來扮演這麽一個對象而已。”
“上大學的生活費是我自己兼職的,他的所有治療費和欠下的錢,也是我在還……包括葬禮的錢,也是我想辦法的。”
“至少她們還能在房子裡哭,不是嗎?”
“……”
“有些時候正確的選擇不一定是合適的,合適的也不一定是正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次,輪到馮莉莉沉默。
說話間,車已經開進了一條繁華的大街,周圍都是一些商店和小吃店。幾分鍾後,車子才慢悠悠的停在了一家夜店門前。
“……”
“你學的是什麽專業?”
直到車停穩,馮莉莉才打破沉默問道。李文燕結了車錢後一邊伸手推開車門一邊想了想,答道:
“哲學。”
“這個專業你還要考研?你覺得這個專業出來後能掙多少錢?”
馮莉莉見對方已經下車,又連忙推開車門朝著正走向酒吧的李文燕喊到:
“所以你學的東西就教會了你這些。”
李文燕一聽這話,身體頓了頓。此時似乎還沒到生意火爆的時候,酒吧門口只有兩個工作人員在談笑,不過大街上也已經能聽到裡面傳出來的音樂聲。
李文燕站在一層台階上,轉過身,看著我們露出了一個任何人都能看出來的極為無奈的笑容:
“……如果它被高捧在殿堂上,恰恰是對它最諷刺的褻瀆。”
“我只是在追逐我自己的人生而已,我們可以平庸,但不要熱衷於扮演審判者的角色。”
“……”
馮莉莉一時有些語塞,不知道再說些什麽。李文燕看她一臉茫然的模樣,歎了口氣,又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唉,看看我,跟你們說這些做什麽呢。”
“小妹妹,我不清楚你經歷過或是正在經歷什麽,但請你記住,那是你自己的生活。”
我跟在馮莉莉後面下車,她們兩人之後的談話我幾乎一句也沒聽懂,隻讓我想起老曹。老曹也愛打啞謎,他說過,話說透了,就是另外層意思了。
我不知道她們說沒說透,只知道馮莉莉非常反常,我猜可能與那些電話有關,卻又沒有辦法求證。
李文燕說完話便徑直地走進了酒吧,馮莉莉反應過來後,有些氣衝衝的跟了上去。
“你說誰是小妹妹!
“喂!”
我見狀忙拉住她的手,不想她一把甩開,無奈之下我也隻好跟了進去。——酒吧門口進去是一條寬大的走廊,走廊裝修得異常奢華,盡頭有兩條相反方向的路,李文豔朝著右邊拐了進去,等我們跟上去才發現是類似是一個更衣室的地方,馮莉莉氣衝衝的追到她的跟前,一時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李文燕旁若無人的把自己的東西放進了一個櫃子,脫掉了黑色的大衣,裡面的穿著暴露得令馮莉莉都有些驚訝,我瞬間覺得臉有些發燙,乾咳了一聲後自覺的退到了門口,打量著通道的另一頭閃出來的五顏六色的燈光。周圍都是一些喧鬧聲和音樂聲,我不禁開始好奇這個方向的盡頭會是一幅什麽樣的場景。
片刻後,身後傳來了馮莉莉有些細小的聲音:
“你……平時都穿這樣的衣服上班嗎?”
“是。”
“……”
“很驚訝嗎?”
“還好……只是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會很不屑這樣的工作。”
“人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總會穿上不同的衣服,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有些體面,有些不體面,有些人能挑,有些人不能挑……比如你,就可以挑。”
“但其實都無所謂,只是衣服而已。”
“我……”
“好了,我要上班了,你們不要在這裡待太久,不然我要被罵了。”
“……”
“嗯。”
等身後的高跟鞋聲漸漸消失後,我才看見馮莉莉從裡面走了出來。見她的臉色有些古怪,我也沒多問,只是好奇道:
“那裡面也能通向那邊嗎?”
“不知道,可能通在一起的吧。”
馮莉莉有些心不在焉的答到,一路走出了酒吧。
我和她漫無目的的遊蕩在大街上,直到她的手機鈴聲再次打破平靜,這次馮莉莉沒有再掛斷,只是快步地走向了不遠處的一個巷子裡,我識趣的站在巷子口,沒有跟進去。
不一會,裡面傳出來了一些爭吵聲。我有些擔心的看著她的背影,但始終沒有走過去。
這個女孩子為什麽會來到南京,又為什麽要尋找阿姊,其實我心裡都不是很清楚,只是糊裡糊塗的,我們便成了同行的人。
我像個哨兵一樣站在巷子口,看著街道上的人們,身後時不時傳來馮莉莉的聲音,似乎爭吵得很厲害,至少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激動。
大街上都是一些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商鋪,琳琅滿目的燈光和形形色色的人們。以前我一直以為這片廣闊的土地上只有人是不同的,卻沒想,原來連土地也是有區別的。年輕的男女們有些結伴同行,有些獨自行走......他們的臉上看不見憂愁,在這個陽光早已退場的夜晚各自散發著自己的生命力。穿著旗袍端莊得體的母親牽著她東張西望的兒子邊走邊與自己的朋友說話,好像很享受這難得的悠閑時光;不時街上還會響起幾聲嬉笑打鬧聲,那是不知道在附近哪個中學上學的孩子們,他們穿著時髦亮眼的衣服,手裡拿著零食,不知是在討論著遊戲,還是哪位同學身上又發生的趣事。
他們眼睛是那麽的乾淨,好像容不下半分煩惱。
入夜的風夾帶著樹葉清脆的聲音,我羨慕它一定已經看過了這條街上每一個人的眼睛。
我裹緊了些衣服,挨著牆邊坐了下來。旁邊剛從一家店裡走出來的小女孩的撒嬌聲,讓我恍惚間覺得似曾相識……一瞬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糖果店旁。一樣是在巷子口,只是那家獨有的糖果店,此時似乎已經長滿了街道,而那幾盞各佔枝頭曾經看來奪目耀眼的燈火,現在看來也已經有些小得可憐。
大約過了十分鍾,馮莉莉才走了出來,用手拍了拍我的頭,雖然她已經掩蓋過,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她剛剛哭過的痕跡。不過她還是用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笑容說道:
“走吧,想吃什麽喝什麽?我帶你去。”
“好。”
雖然馮莉莉嘴上說的是帶我去吃,但一路上吃的都是她愛吃的。
我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買這買那,有些吃了一口覺得不好吃就扔給我解決。看著她這副樣子,我既想笑,又覺得有些道不明的心疼,既是心疼她,又心疼阿姊。
我一個男人漂泊在外流落異鄉尚且如此,她看見這些繁華時,心裡又會在想些什麽呢?她那麽要強的一個人,既沒有楊宛離的灑脫,也沒有像李文燕一樣讀過這麽多書,更沒有馮莉莉這麽有錢……她難過的時候,又會做什麽呢。
也是,連李文燕尚且如此,她又能做什麽呢......
想到這裡,我深覺自己的能力是多麽的微不足道。那一刻,是我第一次下意識的朝著四周觀望“石家莊”的身影。
我終於發現,當姐姐和姥姥走後,我已經不知該往何處逃避。那些高高的山坡,刺腳的砂礫和袒露著雪白背壁的礦山......當那片高挺的野山楂林再也遮不住我的身影,我能做的,好像就只有關上“石家莊”的車門。
“姐,你走慢點,等等我吧...”
我不知覺的脫口而出。前邊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打量著一家服裝店裡的服飾的馮莉莉猛的回頭:
“你說什麽?”
“......”
“沒什麽,我說你慢一點。”
“哦哦。”
“你看這家店的衣服,有點好看。”
“那就進去看看唄。”
“可是我吃著東西......”
馮莉莉思考了一會,露出了一個壞笑,隨後把手上的東西遞了給我。
“你在附近等我一會哈。”
我笑著的接過,沒有抗拒的點了點頭。
“別走遠了!”
“知道了。”
“......”
我看著街道兩邊新舊不一的牆壁,有些還有古建築的模樣,上面布滿著新舊不一的痕跡。南京的街道跟我見過的其他地方相比有很大的區別,最直接的,就是這裡的小巷子真的很多......多到有些巷子你一眼就能望到盡頭,卻還是不知道它的盡頭有什麽,多到永遠不知道下一個巷子口會不會突然走出一個陌生人,是冷著臉還是笑著說你好……多到你永遠無法確定兩個往反向走的人是否又會在下一個巷子口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