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後,我們逐漸與那座小鎮告別。
馮莉莉吃完東西後休息了一會,看了眼電話。興許是覺得無聊,又或是早有所想,指了指後座上阿姊的那些信件向我詢問道:
“那些信,我能看看麽?”
“可以啊,為什麽不能?”
我有些奇怪的回答道。
馮莉莉見得到了允許,迫不及待的把阿姊的信都拿到了大腿上,一張一張的認真看了起來。過了許久,才幽幽的說道:
“哎,真羨慕你們,還能有個寫信的人。”
“......”
我尷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馮莉莉把信件工整的放回原位後,又一邊拿起了旁邊散落的幾頁逍遙遊和那本以人名命名的書一邊玩笑的說道:
“等見到阿姊了也帶我去你們那看看,看看那棵伯嘴樹。”
“行。”
“我請你們在樹下喝酒,喝個三天三夜,把它喝成酒嘴樹!”
馮莉莉一邊翻看著一邊興致勃勃的說道。我情不自禁的笑了一聲:
“酒鬼樹吧。”
“這個名字好!”
馮莉莉猛的點了點頭一臉認真道。又翻了翻那幾頁逍遙遊:
“你還看這些?”
我瞥了一眼,誠實的答道:
“不怎麽看。”
“你看得懂?”
馮莉莉揮了揮手中的幾頁紙。我看著道路的前方,依舊誠實的答道:
“你手上那幾頁,我看得懂一些。”
“能耐,那家牛雜店你開的吧?”
“真的...”
我見她不相信,又把老曹的事說得詳細了一些。馮莉莉見捉弄我不成,覺得沒勁,便又開始靠著車窗讀起了她的故事書。
我望向前方漆黑無比的道路盡頭,感受著“石家莊”再一次載著我奔跑在這片大地上。車裡只剩下馮莉莉時有時無的讀書聲。
有那麽一瞬間,就在那些漆黑處,我仿佛看見了一絲屬於自己的意義,好像只要擁有一個目的地,那麽無論前方是明是暗,都無所謂了……
就這樣靜靜的開了約兩個小時後,靜默了許久的馮莉莉再次讀出了聲:
“......那個困在這副軀殼裡的末代皇帝,躲在自心的王座底,安靜地看著大殿外的刀光劍影,眼神裡好奇又恐懼。”
“......換個姿勢,用金袍擦了擦臉,陽光漸漸從他的臉上褪去,每當紅日黃昏,廣場上揮舞的刀劍就會變得柔和,就像小時候娘親手裡的剪影。一陣帶著煙火味的腥風吹來,男孩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大殿內只剩下一個和藹女人在火爐旁為孩子擺弄著剪影的冬天。那些血與惡,終於在那個夜晚被雪藏。”
“……”
“……”
末了,馮莉莉一臉困惑的合上書本,又反覆了翻了幾下。我皺了皺眉,看了幾眼她手裡的那本故事書,上面嚴重褪色的封面圖像旁邊確實有幾個兒童讀物的字眼。
“你確定這是兒童讀物?”
馮莉莉又翻了翻,有些不太確定的回道:
“好像…不是。”
“......”
“我說怎麽越到後面越不對勁,原來是盜版。”
“我就說吧。”
馮莉莉露出一副大失所望的表情,並沒有與我爭論,只是打了個哈欠。
......
行駛到後半夜的時候,馮莉莉早已睡得入迷。這趟路程遠比我想的要短得多,
我隻記得穿過了一條很漫長的大橋,那個夜晚沒有月光,除了橋上的燈光,周圍都是漆黑的。我半開著車窗吹著風提神,漸漸的聞到了一股很特別的氣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海水的味道。 當我在車上睡醒後,看見的是馮莉莉皺著眉頭的表情,從她的話中我意識到了一個我們之前都沒有意識到的問題,那就是舟山有上千座島嶼,而它本身,就是一座大島。
於是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們幾乎問遍了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最終讓我們停下來的,是一個喧鬧的夜晚馮莉莉再次接到的電話。
這次沒有爭吵,更多的是沉默。
我看著她放下電話後本就疲憊的臉龐又像換了個人一樣,這樣的變化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馮莉莉插著口袋看著腳下一個個正方形的地磚,問: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不知道,上島去找吧?”
“可是這裡有這麽多的島。”
“......”
“......”
“今天的電話也是停機的麽...”
“恩...”
“你如果有事的話,可以先走的,我一個人在這裡就好,反正我也沒有什麽地方可去了。時間我也大把的是...”
我小心翼翼的對著馮莉莉詢問道。走在前面的她突然停下腳步,淡淡的回了句:
“我們先在這裡分開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
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怔了怔。
與馮莉莉分別後的我更加漫無目的,下意識的遠離人群走上了一條寂靜些的小道。道路的一邊像是山林,一邊是光禿禿的牆壁。最終在有些暗黃的燈光下,我找見了一處樓梯,當我正想坐上去休息會的時候,猛然發現上面石頭做的圍欄裡還直直的站著一個人。
等走近看才發現這裡似乎是一個寺廟的後門。而那個呆呆站著頭上頂著一碗水的,正是一個穿著僧衣的小和尚。
我忍不住好奇,又走了幾步向這個雙手合十閉著眼睛的小和尚問道:
“你在幹嘛?”
“啊?!”
小和尚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兩隻眼睛立馬向上看了看,有手扶了扶頭頂上的白碗,疑惑的看了我一眼,隨後又恢復了原樣,嘴裡懶洋洋的吐出了兩個字:
“坐禪。”
“什麽叫坐禪?你分明不就在站著。”
“......”
我見他沒有再搭話,笑著搖了搖頭,沒再理會這個古怪的小和尚,在離他不遠處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開始試圖揣摩馮莉莉那通電話裡的內容。
過了一會,我便在心裡接受了一個假設的可能要發生的事實。
我盤算著時間,想著阿姊留下的最後一封信……感覺自己一股腦的力氣全打在了棉花上。我覺得即便是我,也無法了解阿姊到底有多難過,在我的認知裡,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會逃避的人。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無意間看見旁邊花卉裡一枝不知因何正在凋零的花朵——路燈下隱約可見還殘留了幾片花瓣,我試圖望向土壤尋找它凋落下來的花瓣,卻不想土壤上乾乾淨淨。一想到現在的時節,歎了口氣笑著自嘲道:
“能在春天裡看到花朵凋零的,怕也只有我了吧...還真是不遭人待見啊。”
我閉上眼睛,打算什麽都不想的磕在膝蓋上休息一會,不想旁邊突然又冒出小和尚的聲音:
“花不會因為觀賞之人的純潔就提前綻放,也不會因為觀賞之人的醜惡而提早凋零。”
“......”
我聽著一愣,轉過頭看向還是之前那副模樣的小和尚,又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喂,我怎麽覺得你在拐著彎的罵我?”
“......”
我見他又不說話,有些不爽,又仔細想了想,跑到他跟前笑道:
“我看你不是在坐什麽禪,是在被罰吧?”
小和尚這時終於睜開眼睛,有些不服氣的看了看我,我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又接著打笑道:
“要是不是你就把碗放下,誰大晚上的頂個碗站外面啊?”
“放就放。”
小和尚不服氣的伸出手把頭頂的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石欄上,這時我才看見裡面裝滿了水。
“厲害。”
我點了點頭,朝他豎了個大拇指。小和尚放下碗後呼了口氣,直接無視了我坐到了台階上,一邊活動著身子苦著臉道:
“累死我了。”
我見這個小我幾歲的少年,頓時來了興致:
“你犯了什麽錯啊?”
“......”
“不肯說?”
“......”
我見他沒理我,也不在意,又問道:
“誒,做和尚好玩嗎?”
小和尚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眼神,隨後恭敬的念了聲阿彌陀佛。我看他這副呆板的模樣,感慨道:
“......還是你好啊,做和尚,沒煩惱。”
說著階梯下面的馬路上駛過來一輛汽車,一陣強光瞬間照亮了四周,片刻後又隨著車輛遠去而黯淡。我心裡一沉,又有些鼻酸的歎起氣來:
“也是,外面這個世界有什麽好呢。”
“......”
“你知道孫悟空嗎?”
小和尚盯著自己的小腿一邊揉著一邊說道。
我抹了抹鼻子緩解了下情緒有些不屑的反問:
“你當我傻呢?”
“你知道他為什麽一個跟鬥十萬八千裡卻逃不出如來的掌心麽。”
“……為什麽?”
“如來即自性,自心即法王。如來的掌心就是他自己的心,一個人如果被自己的心困住了,縱有通天本領也無可奈何的。”
我微微皺眉,雖然不是很懂,又覺得挺有道理,但又有些不服氣。我盯著小和尚稚嫩的臉龐,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
“你一直盯著我看幹嘛?”
“這些話不是你說的吧?”
小和尚一聽,一時不知道答什麽,竟好像憋得有些臉紅,奈何燈光太暗看不清楚。
“話從我嘴裡說出來當然就是我說的。”
“你臉都紅了還說是你說的。”
我唬他道,他撓了撓頭,又嘿嘿笑道:
“這叫法喜充滿!”
“......啥玩意?”
正在我想問什麽意思的時候,手裡的電話響了起來。——我看著電話屏幕上顯示的號碼有些驚喜又有些忐忑,糾結了下後還是接通了電話:
“怎麽了?”
電話那頭傳來馮莉莉的聲音:
“你還在外面麽?還是回旅館了?”
“在外面,你要過來麽?”
“......”
我起身看了看周圍,告訴她了一個大概的方向和地標。
“你不是本地人吧?”
“你怎麽知道?”
小和尚隨口一說,我有些疑惑道。只見他攤了攤手:
“第一次見有人這麽指路。”
“......”
我尷尬的笑了笑,想伸手摸摸他的光頭,卻被他立馬閃掉。
“誒,把頭髮剪了就真的沒煩惱了嗎?”
“誰跟你說的?”
“那你也還有煩惱咯。”
“為什麽沒有?”
小和尚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答道。我一隻手撐著下巴歪著頭打量了下他,又認真的問:
“那做和尚幹嘛?當神仙?”
小和尚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一副有些無語的表情:
“認清自己。”
“......就為這?”
“就為這。”
小和尚揉完了兩邊的腿, 打了個哈欠認真的說道:
“完全認清自己便是佛,認清自己的過程便是禪定,尋找認清自己的方法便是修行。”
“......”
“……師父說的。”
我長長的‘哦’了一聲,有種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伸出手拍了拍身後地板上的塵土,直直的躺了下去。歎息道:
“那看來我是不能了。”
心裡又想著,不知道阿姊成佛了嗎?
身旁的小和尚看了我一眼,憨厚的表情讓我覺得他是想語重心長的安慰下我,不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道:
“所以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你……”
被一個比自己小幾歲的人用這樣的語氣訓話,我頓時又覺得又氣又想笑。
“那你當和尚多久了?”
小和尚歪著頭想了想:
“兩年了吧。”
“......”
“認清自己又有什麽用呢?”
我用手枕著自己的頭,看著漆黑的夜空感歎道。末了,又歪著頭看向他問:
“那你花了兩年認清了什麽呢?”
小和尚一聽,指了指自己屁股下的石板,嘿嘿笑道:
“累了就坐下。”
我猛的抬頭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你那是懶好吧?”
小和尚有些不服氣:
“我人懶心不懶。”
“那既然心不懶,又是什麽在懶?”
我隨意的脫口而出道,余光中小和尚似乎怔了怔,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