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就這樣走遠的李文靜,用手摸了摸口袋裡的錢,心裡有些五味雜陳。又看了眼旁邊馮莉莉吃癟的模樣,不知道是難得從她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還是知道尋找阿姊又有了希望,我竟輕松的笑了出來:
“好了,這目的不是達到了嘛。”
“還不去看地上寫的是什麽?!”
馮莉莉橫了我一眼,那眼神恨不得生吃了我。我不敢再出聲,隻好悻悻地走到那一行字前蹲下,仔細的將上面寫的信息一字不差的記下。
片刻之後,我自信的站了起來:
“走吧!”
“等會。”
“怎了?”
“錢給我!”
“哦哦...哈哈,我給忘了。”
我憨笑著撓了撓頭,趕忙把錢交還給了馮莉莉,後者有些幽怨的看了我一眼,一邊走一邊把錢放進包裡,末了竟還有些委屈的小聲嘟道:
“你以為我的錢都是大風刮來的?”
“……”
“好了,我先代阿姊謝謝你!這份恩情我會記住的。”
見我停在身後突然認真的樣子,馮莉莉恢復了往常的神情,也停下腳步,用有些嘲諷的口吻說道:
“得了吧,這聲謝謝還輪不到你來代。”
“嘿嘿......”
“那莉莉姐我們現在去哪吃河鮮?”
“吃你個頭。”
我立馬用手托著自己的兩邊臉,弓到馮莉莉的跟前。
“吃!”
“滾!”
......
在集市附近吃過飯後,雖然兩個人都已經有些疲倦,但商量之後,我們還是決定立刻啟程。
一路上我的內心都在忐忑不安,不知覺間“石家莊”的方向盤都已經抹上了掌心的汗漬。此時已是中午,道路上的人車漸漸多了起來,天空中凝聚已久的陰雲已被風吹散,卻又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
“你說她不會騙我們吧?”
“不會吧......她連錢都不要,圖什麽?”
雖然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問,但馮莉莉還是想了想認真的回答了我。
“萬一呢,畢竟你們的關系好像很差......”
“應該不會的,我雖然跟她不對眼,但她到底是個直爽的人,就算不想幫我們,也不會這樣做的。”
“可是如果她姐不想幫我們怎麽辦?”
“......”
“如果她已經不在那裡上班了怎麽辦......”
“......”
道路前方,幾片被風吹落的梧桐葉被車輛來往的風帶到道路中央,隨著漸漸擁堵的車流停停走走。我盯著那幾片始終纏繞在一起的葉子,直到氣流終於漸漸將它們引散。馮莉莉沒有再說話,只是把手輕輕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此時我才發覺到自己有些失態。
余光中,我看了眼車裡的後視鏡——老曹的骨灰壇依舊穩穩的立在座椅上,好像外面發生的事情與時間在他那裡只是眨眼一瞬。我又開始為沒有讓他入土為安的決定而感到後悔,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自私,因為自己的年輕和愚昧的勇氣,將本一無所有卻還可以心安理得的生活付諸於一場豪賭。我甚至開始懷疑,最初開始這段旅途的初心,到底是因為阿姊,還是因為自己的孤獨。又或是,被拋下的不甘心。
而這場任性自私的豪賭,卻在無意間牽扯了身邊所有人的生活。
我本能的駕駛著“石家莊”,
心裡下意識的想著如果一開始我聽從了牛叔的話——在那個小縣城裡謀得一份不好不差的工作......我會不會已經過上了安穩的生活?會不會在幾年後與一個相互喜歡的姑娘結婚?她會不會梳著一頭長發或是短發跟著我去見我在那新認識的朋友?會不會在那個縣城裡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看著自己的孩子慢慢長大? 沒有人給我答案......
每當我直視自己內心的時候,都覺得老曹像一位指引著我的前輩,又覺得他像個斤斤計較的孩子,他那不屑的眼神中早已看到了許多我內心深處自己都不清楚的角落。我隻明白老曹有意無意間給了我一個朦朧的“望遠鏡”,我不知道他的初衷是想讓我去看星辰還是月亮,只是他好像還沒教會我如何使用,便已撒手人寰。獨剩我時,再看拿在手裡的,卻剩個”萬花筒”。
......
也許是我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面對失敗的勇氣的心理在作祟,在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後,才終於找到李文靜所說的地方——一個較偏僻的居民區裡的一所幼兒園。
“你確定是這嗎?”
馮莉莉下車後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眼幼兒園上的五個大字——“晨心幼兒園”說道。這裡周圍都是居民樓,不大不小的幼兒園鑲在其中很是顯眼。我走到了隔壁幾棟居民樓前看了看門牌,又走到幼兒園大門口的門牌前看了看,回道:
“沒錯,是這,晨心幼兒園,門牌號也對得上。”
在馮莉莉跟門衛大叔短暫的交涉後,他終於答應幫我們進去詢問,不過前提是我們必須在門外等待。
此時正是幼兒園的午休時間,整個幼兒園內靜悄悄的,聽不見半點小朋友吵鬧的聲音。我和馮莉莉就這樣面對著大門默不作聲的等待著,彼此都看出了對方心裡的焦慮和不安。
時間好像從未如此漫長。
終於,大概過了十分鍾,一位休閑裝扮扎著馬尾的女人跟著門衛大叔走了出來。
我和馮莉莉都悄無聲息的舒了口氣。直到女人走近,我們才看清楚她的模樣,如果不是身高裝扮和氣質,光看臉的話,很難分清她和李文靜之間的區別。
“你們是……?”
“我們是李文靜的朋友,想找你幫一個忙......”
馮莉莉文靜的答道。
誰想女人笑著搖了搖了頭:
“她可不像有朋友的人,我不知道你們的目的是什麽,但你們找別人吧。”
“我們只是想問一些關於他姐姐的事!”
對方聽了遲疑了會,有些不耐煩但又語重心長的對我們倆說道:
“我不管是他的姐姐,還是你的姐姐,他的弟弟,還是你的弟弟,走丟了,請你們去找警察,懂嗎?”
“......”
“等會,我們真是她朋友!”
馮莉莉見對方不相信,又追了一句,語氣裡顯然有些著急,想要追上去卻又被門衛大叔攔在了鐵門外。我見狀終於按耐不住,大聲朝著那個女人的背影喊道:
“我們不是她朋友,但確實去找了她,也確實是她告訴我們你在這的!”
“小聲一點!小朋友還在睡覺。”
女人見我這麽大聲,明顯有些惱火,但聽見我的話,還是轉身朝著鐵門這邊走來。
“你說她叫你們來找我的?”
“是。”
“她不是早就不認我這個姐姐了?”
李文燕一隻手托著另一邊手,邊說話邊用食指輕輕地撓了撓自己的脖子,有些冷淡的說道。因為身高的原因,我們三不由得有些仰視她。不過她這個普通的舉動,似乎讓門衛大叔有些心神蕩漾。
“關於你們的事我不清楚,但確實是她讓我們來找你的。”
我無奈的答道。
“什麽事?”
“關於阿姊的,你認識這個人嗎?”
“......阿姊?”
“哦,好像是有這麽一個名字特別的人,是忠輝的那個小女朋友吧?”
李文燕思考了一會說道。我聽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下意識的立刻問道:
“忠輝?是阿姊男人的名字嗎?”
不想李文燕一臉不可思議的驚訝道:
“你連你姐找的男朋友的名字都不知道?!”
“......”
“也難怪,現在連人都找不見。”
“……”
聽見這話我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隻覺得臉頰有些發燙。
“這樣吧,我還要上班,留個手機號我明天聯系你們找個地方坐下說吧。”
“我們等你下班不行嗎?”
我硬著頭皮問道。李文燕對著我倆露出了一個很明顯的假笑:
“小朋友,下午下班了我還要去當家教。”
“那晚上呢?晚上你總不會上班了吧?我們一直等到你忙完。”
此時李文燕臉上的假笑也完全消失,馮莉莉忙拉了拉我的衣服,示意我適可而止。我也知道這樣很不禮貌,可我實在不想再等,哪怕是一晚上。心裡這樣想著,我便看著李文燕,臉上抱著歉意,一副等待回答的表情。我在心裡已經做好了被罵的準備,但沒想到她不怒反笑,用一種意味不明的語氣說道:
“可以呀,只要你們有耐心,可以一直等到我下班。”
說罷,她便徑直地走回了幼兒園的教學樓,門衛大叔見狀也回到了門衛室,喝了口保溫杯裡的水,繼續看他的報紙。大門口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呆站在那裡。
“你說...她最後那句話什麽意思?”
“我剛想問你......”
我看著李文燕漸漸消失的背影,苦笑著回應了馮莉莉說的這個問題,不想後腦杓突然一痛,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樣。
“你幹嘛?!”
“我說你怎麽像個呆頭鵝?”
說罷馮莉莉的手掌又是一揮,這次我連忙躲開。
“對不起我是心急了一些,一時沒忍住情緒......”
“呆頭鵝!”
說完馮莉莉又是一巴掌,看樣子氣得不輕。這次我躲無可躲隻好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我不是想快點知道阿姊的消息嘛......”
“放開!”
“那你好好說話,不要動手。”
“趕緊放開。”
“......”
坐回停在路邊的“石家莊”上,馮莉莉仍氣鼓鼓的問道:
“那你說,現在是等還是不等?”
“現在也只能等了......”
“......”
“媽的,呆頭鵝。”
“......”
“喂,我說你說話就說話你別動手行不行......”
“呆頭鵝呆頭鵝呆頭鵝!真是氣死我了!”
“大姐!你動手就動手,輕點行嗎?!”
......
下午馮莉莉雖然嘴上說著不累,但還是靠著座椅睡著了。其實我也有些累了,但又不敢睡去,因為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下班,隻好硬著頭皮看著窗外的天空打發時間。
自從長大後,我很久沒有這樣看過天空了。
看著旁邊換了個姿勢呼吸聲逐漸均勻的馮莉莉,我才發現她今天又扎了幾個小髒鞭,只是我一直沒有注意。
我伸出手把車窗關上,試圖讓車內更加安靜。又把後座老曹的骨灰壇好生的擦了一遍,隨後把座椅往後放了放,調整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此時的天空已漸漸放晴,陽光雖然微弱,但還是撒在了每一寸它所能及的地方。柔弱,卻還是有些刺眼。
陽光下的光圈裡,我似乎又回到了年幼時被姥姥抱在院子裡曬太陽的時候。那時候天氣也是剛剛放晴,陽光也像今天這樣,柔弱又有些刺眼。
姥姥指著天空用她充滿滄桑有些嘶啞的聲音對我說,天空就像大海一樣,無邊無際,陰晴不定,它們就像一個碗的正反面......依稀記得我打斷姥姥的話問,那我們這有大海嗎?姥姥笑了笑,說,沒有,但我們以前住的地方有。
也許每個男孩幼年時都會對天空有著天然的憧憬,故我不服氣的問姥姥,那你去過天空的盡頭嗎?姥姥答,沒有。我一聽,自鳴得意的大笑道,那你怎麽知道它們一樣大?你肯定是在騙人!肯定是天空大!因為天空沒有盡頭~
姥姥笑了笑,假裝認真的問我,那你有沒有去到大海的盡頭呀?我一聽,下意識的說道,沒有。姥姥笑得大聲了些,說,那你怎麽知道大海有盡頭呀?我一聽,小臉憋得通紅,但我仍堅信著天空是最大的,不服輸的喊道,那是我沒有見到!如果大海過來,我立馬就找到它的盡頭給你看!姥姥笑道,傻孩子,哪有大海會過來的道理~
我一臉決絕的說,那我就去找它!馬上就去!說著就要掙脫姥姥的手,姥姥見我鬧情緒了,忙說,好了好了,姥姥跟你說個秘密。
秘密兩個字,對於一個幼年的孩子來說永遠都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詞匯。
姥姥見我立馬乖了下來,笑嘻嘻的慢慢說道——你知道嗎,在大海上,最接近海平線的地方......如果看見天和海都是同一種顏色的話,人就能忘掉所有的煩惱。
我一聽,摸著腦袋想了會,不解的問道,可是姥姥,海水不是藍色的嘛?天空中有太陽呀,太陽公公不是金色的嘛?難道海水也會變成金色?
姥姥笑了笑,沒再搭話,只是搖著椅子,把我抱緊了些。隨著椅子微微搖擺的節奏,我聽見姥姥又唱起了熟悉的歌謠。陽光撒在我和姥姥身上,院子裡便只剩下姥姥的歌聲,隨著風聲四散——
西山山邊的花嘞,
酒幾杯,
裹裹地頭兒的土嘞,
堆幾堆。
焯火的日頭抵不住,
娃兒歸。
......
後來我在學校裡知道其實大海是有盡頭時,還在心裡嘲笑過姥姥的無知。現在想想,一陣酸楚湧上心頭。
我本能的想點根北戴河,卻想到此刻車裡已不只我一個人,隻好又把煙盒塞回口袋。
此時車窗外的陽光早已透過擋風玻璃照進了車內,我看著窗外後視鏡裡空蕩蕩的街道,方才想起,那個下午用手幫我擋住陽光哄我睡著的人,早已經不在了。
鼻子一酸,我趕忙閉上眼睛。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當初我能毫無感覺的賣掉房子, 踏上這趟旅途。也許從姥姥安靜的躺在那副棺木裡的時候,我心裡的家便沒了。這也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相比這副身體,人更需要的是能在心裡遮風擋雨的地方。只有滿足了這個條件的地方,才被叫做“家”。
只是我已永遠無法得知,在姥姥躺進那副棺木前,她的心裡是否還有這麽一個“家”。
就在我大口的深呼吸時,旁邊馮莉莉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連忙拿紙巾擦了擦眼睛,生怕被她察覺。馮莉莉倒是睡得很沉,正在我想著要不要叫醒她時,她終於有了點反應,伸出手摸出電話——只是聽了幾秒鍾,便直接掛了。我看著她把那個號碼拉入黑名單,又把手機一扔繼續睡去,問:
“怎麽了?”
這已經是我不止一次看見她這樣做。
“沒什麽,騷擾電話。”
“哦......”
被電話吵醒之後的馮莉莉明顯已經沒了睡意,在反覆調整睡姿無果後,她閉著眼睛有些不耐煩的問道:
“現在幾點了?”
我看了眼手機。
“四點十分。”
“她幾點下班來著?”
“不知道...忘記問了,可能五點吧,我以前上學的時候就是五點放學。”
“......”
“這不怪我,你不也在,不也沒問......”
“誰知道你這隻呆頭鵝非要等人家下班?”
馮莉莉一聽這話氣得睜開了眼睛,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只能無奈的賠笑道:
“是是是......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