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望過去，墓碑旁的兩道黑色身影是如此的和諧，不複最初那般令人倍感壓力或者恐慌。

　　康斯坦丁接過其他黑魔法師的使魔遞來的“星空飲料”，無需做其他動作，高腳杯中的液體便蒸發殆盡。

　　一旁剛湊過來與他搭話的倆黑魔法師頓時目瞪口呆，其中一人搖著頭說了句“惹不起”，然後拉著同伴趕忙溜走了。

　　“蘭斯……先生。”精靈將高腳杯橫放，底座對著眼睛，猶如是在使用一隻望遠鏡般，“呵，倒是和睦……也是啊，都過去三百多年了，蘭斯團長。”

　　他目睹蘭斯走過這三百多年的時光，見證了這位黑魔法師在各種方面的蛻變。

　　他與蘭斯之間的恩怨也在時間的衝刷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遺留下的只有對過去那些事情的共同回憶，還有作為過來人對當今世界的歎息。

　　發生在過去的事——精靈“鬼魅”的前世今生，又哪有蘭斯透露給少年的那麽簡單?康斯坦丁卻不會作為現今唯二的知情者之一，跑去糾正或補充蘭斯的敘述。

　　他很期待，當身披黑炎的少年成功將魔法等級升至21級時，蘭斯會讓那少年做些什麽。

　　放下手中的高腳杯，康斯坦丁微垂著頭，對未來的向往讓他不由沉浸於對過往的回憶中——他向來如此，自從這具身軀從人類變為精靈，他便再也分不清回憶、夢境、幻覺與現實。

　　這大概就是“鬼魅”的特性吧。

　　…………

　　雲端之上，存在著一個名為“雲中界”的領域。

　　雲中界邊緣，有一個小小的鎮子。

　　炊煙總是在每天的同一個時候，從每一個小屋的煙囪中嫋嫋升起。伴隨著村民們的吆喝聲，新的一天，新的紅星日，新的一月，新的異時空年，時間匆匆流逝，鎮子裡的人們過著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幸福和平凡，總是因為這遲早會降臨的“直到”而破滅。

　　小鎮的安寧終究到了無法繼續存在的時候——它遭到了過客殘暴的襲擊，有人路過那雲端一角，卻發現已經沒有了落足休息的地方。

　　街道上到處是傷者，血跡灑滿牆壁，甚至飛躍上了屋頂，將瓦片染為紅色。

　　平凡的鎮子裡生活著平凡的少年，在暴徒們的侵襲中，小小的康斯坦丁從那個小鎮中逃出，然後被路過的黑衣魔法師所救。

　　救了康斯坦丁的人名為蘭斯。

　　最開始，少年並不知曉救他的人便是在大陸上赫赫有名的大魔法師兼黑魔法師兼燁熠聖騎士團團長，即使詢問了對方的名字，即便跟隨對方深入雲中界——少年滿腦子想的還是新生活的開始，以及如何提升自己的實力，為小鎮的人報仇。

　　蘭斯的年齡看起來與他差不了多少，當康斯坦丁得知蘭斯已經是一位大魔法師的時候，立即將其視為了自己的偶像，並以加入燁熠聖騎士團為夢想，拚命提升自己的力量。

　　中間的過程在現在的康斯坦丁看來並不重要，它們並不是值得記憶的內容。

　　新的一天，新的紅星日，新的一月，甚至新的好多好多年，就這麽過去了，少年一點一點進步，而他周圍的一切都很平靜，沒有類似他在雲中界邊境遭遇到的事情發生，他的同伴待他親切，身為團長的蘭斯也時不時會來指點他們的練習。

　　雖然沒有親人陪伴，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平淡且美好。

　　美中不足的是，不知從何時開始，

他就像曾經看過的一些故事的主人公或是反派角色一樣，開始做各種詭異的夢。　　夢中的他被關進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各種管道、工具插滿了他的全身，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在掙扎，身體卻被其他力量遏製住了行動。

　　夢境愈發真實，而在夢醒時分，他對騎士團的訓練也愈發積極，盼望通過早晨的疲憊換來夜晚的安眠。

　　在某一次做夢時，他重返了雲中界邊緣的小鎮，沒有暴徒來侵擾那裡，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們依然幸福地過著日子。

　　但沒有他。

　　康斯坦丁被噩夢驚醒，他在夜晚悄悄溜出騎士團，朝著記憶中的小鎮趕去。

　　然後，他見到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那麽多年過去了，他已習慣了平靜的騎士團生活，可是，他的家鄉卻沒有絲毫變化:記憶裡逃走之前倒在牆邊的傷者，仍然躺在牆下悲吟;飛上牆頭的血跡，依然以最鮮豔的顏色附著在瓦片上;舉著武器嘲笑弱者的暴徒，還在欺辱同一個對象……

　　這是怎麽一回事?康斯坦丁的腦海被疑惑和憤怒塞滿。

　　大街上的殷紅液體化作一面明鏡，映出了他現在的模樣:

　　漆黑的身軀，如野獸般的豎瞳，長長的黑色頭髮中，混雜著纖細但長有鉤刺的觸手。

　　全然不似人類。

　　就在看到自己真實模樣的那個瞬間，康斯坦丁從一個夢境進入了下一個夢境——或者說，他看到了發生在許久之前，在這具身軀仍屬於一個人類時的“現實”。

　　身披鎧甲的戰士問:蘭斯團長，您真的要發明人造精靈嗎?

　　身穿黑衣的魔法師說:嗯，方法已經找到了，隻缺一具實驗體。

　　戰士的目光落在魔法師手中的器皿上，注視著他將器皿中的深色液體搖勻，然後，用堅毅的語氣說:

　　—那麽，我來吧。

　　魔法師停下手中的動作:你?為什麽?

　　—我想要幫到您。

　　戰士說道，他表現得十分激動:

　　—您幫了我很多，甚至救過我的命和我的家人，所以，就算付出一切，我也想要幫您一回。

　　魔法師放下了手中的器皿，他的臉色十分地難看。

　　--你可能會死的。

　　魔法師說。

　　--而且，實驗未必能成功。

　　戰士答道，他不會畏懼死亡，而且，他信任蘭斯團長的能力。

　　—沒關系。我的命，自加入騎士團後，就是屬於您的了。

　　--這裡可是雲中界，戰俘還有很多，讓他們來吧。

　　戰士搖搖頭:如果他們能符合條件，那蘭斯團長又在為了什麽而感到困擾呢?

　　“還缺一具實驗體”——這是魔法師親口說的。

　　--這只是實驗而已。

　　魔法師想了想，他看起來很無奈。

　　--不過，只要你不害怕，我們可以試試看。

　　—我不怕。

　　--但當實驗開始的那一刻，你就不再是人類了，也不再是騎士團中的一員了。

　　—沒問題。

　　--好吧。

　　魔法師舉起手，指向面前的戰士，下一刻，戰士無力地倒在地上，身上的鎧甲與地面碰撞，發出沉重的聲響。

　　場景之外，康斯坦丁瞳孔微縮。

　　他記起來了:發生在過去那些夢境中的事情，其實才是他真正的過去。

　　身陷幻境以來，他經歷了眾多不同的“可能性”，每做出一個選擇，就會改變當前整個世界的未來走向。

　　然後，每當他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其實處在一個幻境之中時……

　　眼前小鎮的慘狀消失了，暴徒們不見蹤影，炊煙從每棟小屋的煙囪中升起，而他則變為這座平凡小鎮中的一個普通少年，和親人與朋友們一起度過安寧又幸福的每一天——

　　直到“直到”又一次到來。

　　…………

　　康斯坦丁猛地從回憶中驚醒，手中的高腳杯已被他捏得粉碎，周圍無一人敢靠過來查看他的狀況，黑魔法師們都躲得遠遠的，生怕他突然暴走襲人。

　　不過，佔卜師“康斯坦丁先生”可沒有無故襲擊他人的黑歷史。

　　康斯坦丁籲出一口氣，松開手，讓那隻杯子的碎片落向地面、化為塵埃。

　　抬起頭，與記憶中黑衣魔法師相重合的身影正站在他面前，被帽簷遮住一半的雙眼中，透露出的是對契約精靈的濃厚關懷:

　　“你還好吧，康斯坦丁?”

　　“我沒有事，蘭斯團長。”精靈環顧四周，“那個少年呢?他離開了嗎?”

　　“他去確認黑森林中‘寒毒’的事情了。”蘭斯答道，“我告訴他寒毒是伊蘭諾的標配時，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事情。 ”

　　“為什麽不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精靈皺起眉，兩隻手上下交替，扒拉著圍在脖子上的長圍巾。

　　“他知道的越多，對闖過那個幻境越有利。”康斯坦丁說道，“那時候的我一心隻想要攢齊帶他們離開幻境的積分，為此不知殺死了多少從外面進來的歷練者。”

　　“嗯……”蘭斯撓了撓臉頰，“其實，是我不怎麽記得那時發生了什麽……”

　　“而且！”黑魔法師雖然有能力對付自己的契約精靈，但更多時候他還是選擇避免衝突，“那個時候，我被封印了啊！”

　　“我怎麽知道你把那個幻境發展成了什麽模樣……居然還被星之學院的人給搜羅走了，那可是我的作品欸！”

　　精靈白了他一眼，緊接著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枚水晶球，將契主的窘樣迅速記錄下來。

　　“康斯坦丁，你這家夥！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居然還這麽小孩子氣！”

　　“你都三千多歲的老不死了，還和我介意這個?”精靈揮了揮手中的水晶球，脖子上的圍巾刹那間化作無視細長帶刃的觸手，插入蘭斯身前的地面。

　　下一刻，黑霧湧現，精靈借霧氣離開了這個追悼會現場。

　　黑魔法師有些遺憾地往黑霧中抓了一把，然後，將手上明顯帶有腐蝕性的霧氣輕輕吹走，神情也恢復了原本的端莊鎮靜。

　　隨著知曉過往事件的生命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在這片大陸上，縱使在過去是敵人的雙方，也能因為一段共同的回憶而放下仇恨。

　　蘭斯深深地歎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