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基為了緩和氣氛,立即發問,張立憲的筆刷刷地劃過紙張。
姓名,年齡,籍貫,婚否……
唐基的問題都是按照三章九條十八款的標準格式來提問。
死啦死啦回答地非常詳細,以至於讓張立憲都不知道如何記錄。
比如籍貫一項,死啦死啦是這樣回答的:“我在熱河和察哈爾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熱河還是察哈爾,就分不清楚了。後來,舉家搬遷,顛沛流離,從北走到南,經過了數十個地方。”
他說了足足十幾分鍾,他走過的路,去過的地方,那裡都是他的家。
這種回答相當漫長,一撮人戳在那兒,大氣不敢出,也不敢插嘴,安安靜靜的,看起來像是圍觀的吃瓜群眾。
虞嘯卿的眼睛直勾勾的,像是一頭要吃人的獵豹。
他操起一個很薄的卷宗袋,那是關於死啦死啦的全部資料。
“這是閣下的戎伍生涯,區區一個理庫的軍需中尉,管鞋墊襪子的,居然敢冒領團長之職。我生平最恨不誠之人!而且,臨陣脫逃,也是我最恨之事!”
虞嘯卿把他的柯爾特手槍拔了起來,他拔槍的速度很快,快到你盡可以相信殺過不少人,直接對準了死啦死啦的腦袋。
側座的張立憲看著他的師長瞄,他知道師長的槍法很準,不可能打偏。
一小撮人看那支點四五的柯爾特手槍,想象著死啦死啦的腦袋開花的場景。
他們擔心,但並不害怕,因為在槍林彈雨中活的久了,腦袋開花,血漿噴濺,那是經常有的事。
面對槍口,死啦死啦眉頭不皺、眼睛不眨:“沒錯,我是撒謊了。這些年,我一直都生活在謊言中,有些時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或許,世人和我一樣,都有如此困惑。”
虞嘯卿立即搖頭否認:“不一樣!至少,我們不一樣,我始終牢記,軍人之命,與國同殤!軍人之魂,戰死沙場!”
死啦死啦反駁道:“從出生開始,三十四年,走了二十多個省份。殺身成仁,戰死沙場,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的人拿起武器反抗,有的人拿起手術刀救人,有的人是為了混口飯吃,有的人害怕自己太弱受欺負,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遺臭萬年。”
“所有的人都在害怕,隻好學著殺戮,學會勇敢、堅強、凶猛……一切,都是只是為了活下來!”
“活下來,才有希望。”
這一番話,含有很深的哲理。張陽懂了,一小撮人懂了,為了努力活下來的人都聽懂了。
沒有經歷過生死一線的陳主任和唐基,自然不會理解。
甚至虞嘯卿沒有很深的觸動,他一言不發,“砰”的一聲,一槍轟在死啦死啦的兩腳之間。
陳主任驚嚇得跳了起來,撞倒了椅子。
唐基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表現還好點兒,沒有撞倒屁股下的椅子。
死啦死啦站在原地,沒有後退,沒有害怕,沒有慌張,平靜地看著腳與腳之間的那個彈孔。
審問已經到了僵持階段,孟煩了猶猶豫豫地舉起了一隻手。
虞嘯卿示意:“說。中尉。”
孟煩了替死啦死啦解釋:“他的意思是說,看著我們死了很多人,他心痛,為了活下來,為了把大家凝聚在一起,為了帶我們回家,他撒謊……”
虞嘯卿打斷了他,眼睛盯著死啦死啦:“所以……你冒充川軍團的團長?”
死啦死啦點點頭:“他們是一根根的木頭,
一根棍子容易掰斷,捆在一起就不那麽容易了。” 虞嘯卿又問:“你恨日本人嗎?”
死啦死啦答道:“當然。我最恨日本人。”
唐基忽然插嘴問:“你對赤色分子是怎麽看的?”
氣氛忽然有點兒變化,陳主任從漠不關心忽然變成了極為關心,張立憲們的反應像唐基一樣。
這是一個不該觸碰的禁忌,也是一道絕不可跨越的紅線。
唐基的這一問,暗藏極其厲害的殺招。
這讓張陽的眼睛微微一眯,手中的拳頭不自覺地握了起來。虞師的前身,以反紅發家。雙方雖然已經達成統一戰線,而虞師內部仍然對其不太友好。
死啦死啦回答說:“書生不可以沒有,但空談誤國。”
唐基追問:“你指的是赤色分子?”
“是的。”
陳主任在審問中第一次開口:“沒有跟他們打過交道嗎?”
“搬家的時候,見過他們遊行,聽過他們喊的口號,不切實際。”
死啦死啦說的坦坦蕩蕩,讓陳主任立刻沒了興趣,而唐基從自己的銀煙盒裡給軍部大員遞上了一根煙。
這個要命的問題一過,讓下面的一小撮人暗松了一口氣。
虞嘯卿繼續問:“跟日本人打過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過。”
“哪仗?”
“這仗。”
“就一仗?”
“我沒經過大陣仗。”死啦死啦老老實實地說回答。
虞嘯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這麽恨之入骨?”
“什麽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問。
虞嘯卿說:“你的那種打法叫做破釜沉舟,不,準確來說是斷子絕孫。”
死啦死啦回頭看了看剩下的一小撮人,張了張嘴,表情簡直有點兒痛苦。
“我以前隻帶過四個兵,而且是庫房裡的兵,不會打仗。但在西岸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屁股後邊跟著一千多個兵,當時我害怕極了……”
虞嘯卿問:“害怕還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有,我以前一直逃跑,現在懷念路過的那些地方……”
“怎麽講?”
“我路過的那些地方,有很多特色。有北平的爆肚涮肉、南京的乾絲燒賣。”
他像說相聲一樣繼續說道,“上海的潤餅蚵仔煎,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廣州的艇仔粥和辣腸粉,旅順的鹹魚餅子,東北的地三鮮、狗肉湯、白菜豬肉燉粉條,南京的鴨血湯,還有長沙臭豆腐……”
他報出了那麽多的菜名,克虜伯忍不住咕咚咕咚吞咽著口水。
來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一小撮人聽見了,都想殺了死啦死啦,他要說些擦不著邊的也就罷了,偏說的盡是吃過的,甚至是家鄉的東西。
然後,死啦死啦攤了攤手,以特有的方式做了最後總結,“那些地方,和吃的,全沒了。”
虞嘯卿面無表情,陳主任和唐基的臉色顯得有點兒難堪。
死啦死啦火上澆油:“你們不用親眼看見半個中國都沒了才開始發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國人都死光了才開始發急和心痛。
大好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沒去過,黑龍江、長白山、大興安嶺、小興安嶺、哈爾濱、遼寧、北平、天津……”
唐基製止他:“可以了, 我們明白你的意思啦。”
死啦死啦卻堅持說了下去:“我是一個瞎著急的人,我心裡著急。三兩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場大敗和天文數字的人命。長台關、正陽關、孟良崮、沂蒙山……”
唐基打斷他:“好啦!好啦!”
死啦死啦卻並不理會:“上海、淮陰、蘇州、杭州、黃埔江……”
於是,唐基不再說話了。
虞嘯卿絲毫沒有製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張立憲刷刷地記,並不是記在本上,是記在用來做草稿的空白紙上。
一小撮人呆若木雞地聽著,擦著冷汗。
張陽安安靜靜,聽著祖國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座城池的名字。
這些都是丟失了和慘敗過的地方,三兩個字一個地名,他足足數了十多分鍾。
陳主任的頭上冒著熱氣,額頭上冒著汗,像被開水澆過。
唐基自己伸手,從放到陳主任面前的煙盒裡想拿一根煙,發現煙盒已經空了,而面前的煙頭已經足足十幾個。
虞嘯卿早已收起了槍,挺得筆直,站的姿勢完全沒有動過。
“軍人之命,與國同殤。”
這是他自己說過的話,他如果說得對,敗退的軍人都應該去死。他的虞師也應該去死。
護衛的余治、李冰們傻楞著,張立憲密密麻麻地記滿了五張紙。
死啦死啦總算接近尾聲:“怒江以西,保山、騰越、銅鈸,還有我們身處的禪達!”
虞嘯卿第一次插嘴:“禪達還沒有丟!”
“這樣下去,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