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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不會盛開在忒修斯之船》第8章 夕陽照耀荒野中的少女
  西餐上菜都是一道一道的上,適合邊聊天,邊慢慢的品。因此這頓飯吃了比較長的時間,吃完之後L'Atelier de Joel Robuchon的法蘭西主廚還出來彈著舌頭和周佩佩、程曉羽打了招呼,接著將全法文的菜單拿了過來遞給了成默和周佩佩。

  程曉羽看著精美的菜單還暈乎乎的,心想吃都吃完了還擱著點菜呢?

  見周佩佩從大廚手裡接過鋼筆,刷刷的在每一道菜後面都寫了一行法文,才猜測周佩佩是在寫評價。

  看上去逼格很高的法蘭西廚師像是個學生般站在周佩佩的旁邊,輕聲的詢問著什麽,程曉羽也聽不懂,只能大約猜到周佩佩是給了不少的意見。

  程曉羽吃過最高檔的西餐也就是“王品”那個級別的,他記得是差不多四百塊一個單人套餐,當時為了追求一個姑娘,花了血本安排了一頓,也算是感受了一下正兒八經的西餐。對他來說好像西餐也就那樣,牛排不如烤串,甜點不如豆腐腦,前菜不如炒菜,遠不如中餐博大精深,隨便進個蒼蠅館子,花個百來塊,就夠三、四個人吃的愉快。

  今天嘗試了米其林級別的西餐,才知道自己終究是片面了。

  不說吃進嘴裡就直接融化成一團香滑油脂的和牛牛排,也不說如冰淇淋般口感的香煎鵝肝配魚子醬,簡簡單單的一個“淺鹽焦糖紅酒慕斯”,吃在嘴裡竟吃出了四、五層複雜的口感,它並不是用一團濃烈的香甜直接衝擊你的味蕾,而是極富層次感,有著明顯的前調、中調、後調的區分,層層遞進由淺至深的從舌尖直衝顱腔。

  程曉羽真是差點把舌頭都吞掉。他終於明白把美食做成藝術是種什麽體驗了。

  沒見過什麽世面的程曉羽自然提不出什麽意見,除了“好吃”、“滿意”,也就知道鼓掌的份。心裡正琢磨自己也不能太虛啊!得馬上想些好詞給寫上去,法文不會,英文程曉羽還是能行的。

  不管怎麽說,頭一回經歷這種事的程曉羽還是略微有些露怯。等周佩佩寫完,大廚便把抬手準備把鋼筆遞給程曉羽。

  程曉羽正有些忐忑的準備接過筆,卻被周佩佩笑著製止了,說了兩句法文,法蘭西大廚也就微笑著告退。

  程曉羽暗中松了口氣,說道:“原來周姨的法文說的這麽好。”

  周佩佩微笑著說道:“以前在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跳過幾年首席。”

  前世的程曉羽並不知道“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代表著什麽,十六歲的程曉羽學鋼琴,都是玩古典的,自然知道“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可謂是宇宙名團,不僅是歷史最悠久的芭蕾舞團,還是目前世界上最頂級的芭蕾舞團,能在這樣的舞團當首席,不啻於在好萊塢的大製作中當女一號。

  “知道周姨厲害,沒想到這麽厲害,那在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當首席那真是華人之光了。”

  “你也很厲害啊!十四歲拿肖邦。小兮就做不到!所以啊,你的天賦千萬不能浪費了。”頓了一下,周佩佩表情肅穆的說,“你爸爸和我呢,其實都不在乎你的成績怎麽樣,不管怎麽說,只要你想讀書,就肯定有書讀,就算不想讀書,打算隨隨便便的混過去呢,也沒有關系。我知道你母親的事情,對你打擊很大,如果是我,我也可能走不出來,所以你爸爸和我呢,都不會對你做什麽要求。但我覺得既然擁有了一次生命,就要認真對待它,不要辜負它,也不說一定要青史留名什麽的,

至少得找到一個讓自己熱愛生活的理由......千萬不要,懂得許多道理,卻過不好這一生.....”  程曉羽心中感動,無論是周佩佩特意為他準備的午餐,還是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話,他都覺得自己必須銘記在心,他點了點頭,輕聲說道:“謝謝你,周姨。這次車禍讓我明白了許多,我會嘗試著去理解母親的決定,去尊重她的選擇。”

  周佩佩微笑:“你能懂就好。”

  ——————————————————————

  經過這頓飯,程曉羽對這個家了解的更深刻,他有個有錢老爸,有個藝術家後媽,還有個天才的不能更天才的妹妹,看上去這本該是無比美滿幸福的家庭,卻同樣也有著一些煩惱。

  這讓程曉羽覺得欣慰,起碼不像是他想象中的那麽冷冰冰的。

  回到房間程曉羽在他的帶按摩功能的大浴池裡泡了個澡,浴室的窗戶裡可以看到月湖和自家的無邊泳池,程曉羽躺在水池裡,感歎有錢人的生活還真不是一般的愉快,想起剛剛說的“邊際遞減效應”,程曉羽閉著眼睛有想,在怎麽遞減也都還是有的,沒錢那就是一點都沒有。

  而你的一點點,就是別人一輩子奮鬥的目標。

  這還真是一個無比殘忍的現實。

  在良辰美景中休憩了好一會,直到泡澡泡的乏味,程曉羽便起來披著浴袍去衣帽間看了看,衣帽間裡的衣服不算多,除了睡衣和校服,絕大多數吊牌都還掛在上面,看樣子是周佩佩給他買的。程曉羽挑了件的白T恤和同樣是的黑色棉質的休閑褲穿上,將頭髮吹乾,左思右想了一下,還是決定去蘇虞兮的琴房,看看自己的鋼琴到底什麽水平。

  出了房門,程曉羽快步走到樓梯口,一旁就是蘇虞兮的房間,程曉羽扭頭看了眼緊緊關閉的白色大門,還想千萬不能超時,隨便玩一會就趕緊出來。下了樓,這時候周佩佩已經去了學校,屋子裡加上仆人、園丁、廚師、安保什麽的也有二十多個人,但他們在程曉羽不需要的時候,都在程曉羽不太能看的見的角落,因此世界顯得格外安靜。

  他小心翼翼的推開有些沉的隔音門,玻璃屋子裡空無一人,只有中央空調的風機沙沙作響。落地玻璃外,陽光在樹影和噴泉間搖晃,月湖上漂浮著點點磷火,夏日的灼熱氣氛還沒有消散。

  那架白色的施坦威就靜靜的佇立在玻璃房的中央,像是沒有掀起蓋頭來的白紗新娘。

  程曉羽的心跳也像是在湖面上泛濫的金色波光,無聲起伏。他反手將門關好,走到了白色的施坦威旁邊,上面放著巴赫的《勃蘭登堡協奏曲》,空調吹出來微風掀起了乾淨的琴譜。他將琴譜拿了起來,稍微翻了下,覺得自己對巴赫似乎沒有太多喜愛,便走到了書架那邊。

  出乎意料蘇虞兮有些偏愛巴赫一般,放在前面的幾乎全是巴赫。對程曉羽來說巴赫的曲子實在過於理性和規律,他當然明白巴赫的鋼琴曲是鋼琴聖經,是每個鋼琴學習者必經路途,可他就是不是那麽喜歡巴赫,對於他來說,巴赫實在不夠優美。

  最終程曉羽在角落裡找了本德彪西的《月光曲》,拿到鋼琴前擺好,程曉羽便挪動了一下琴凳,調整了一下坐姿,將腳放在了踏板附近。他深吸了口氣,右手輕輕的掃了掃黑白琴鍵,叮叮咚咚的熟悉聲響便在耳畔回蕩了起來,那些黑色的音符在五線譜中起舞,程曉羽仿佛看見了雲與風,花與葉,飛鳥與綠樹.....仿佛目睹了世間萬物的律動。

  他只是看了下開頭,那些溫暖的音符便從琴鍵上跳了出來,像是源源不斷的流水。這種感覺很奇怪,他感覺的到手指有些生澀,導致手形不準確,因此在琴鍵上跑動也不那麽流暢,連鎖反應就是力度也不對。

  大概是太久沒有練琴了,這種手緊一時半會恢復不了,令他無法自如流暢的表達出萬籟俱寂、月光如洗的音樂畫面。

  但程曉羽很清楚自己的問題在那裡,在彈奏時手指需要非常貼鍵,甚至隻讓琴鍵抬起一半,給人一種綿綿不絕的感覺,即使在靜謐的背景陪襯中都要點出同樣微弱纖細的旋律線條。可他有點力不從心,意識到位了,手指還不能準確的跟上。

  當然他的樂感還在,甚至因為多了音樂總監的記憶,對音樂性和性格的理解提高了好幾個檔次,隨著一次又一次的練習,他對觸鍵與音色和力度細微的控制逐漸恢復,程曉羽開始試著加入自己的理解。強弱起伏以及層次感不在根據記憶中照本宣科,而是根據自己的理解,試著將情緒融入進去。

  於是輕而易舉的,兩個程曉羽就在音樂上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直接產生了質變。當然他能夠發揮他樂感的技巧可能還不夠多,但在音樂理解上,他絕對已經進入了另外一個層次,脫離了模仿者的低維度。

  程曉羽感覺到了自己的強悍,那就是明確無誤的知道自己哪裡彈得不夠好,需要改進的方面在哪裡。這就相當於不花重金,就能請到一個名師,簡直相當於開掛。

  一旦開始,程曉羽就完全停不下來,就像找到了一款好玩的遊戲,隨著狀態逐漸恢復,發熱,他不斷的挑戰更高的難度,來獲得成就感。從肖邦的《革命練習曲》到李斯特的《夜之和諧》,他不停的測試自己手指的極限在哪裡。

  全神貫注的程曉羽完全沒有注意時間的流逝,他已經完全沉浸在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世界。直到磕磕絆絆的彈完《夜之和諧》,這首曲目並不是李斯特超技練習曲裡難度最高的,卻是最耗體力的曲子,滿頭大汗的程曉羽有種融會貫通的空靈感,像是兩個自己通過某一個點達成了統一,這種暢快的喜悅,感覺就像是在某個音樂比賽上獲得了第一名。

  程曉羽完全沒有注意到此時早已經日暮已盡,太陽已經沉沒於天際的屋頂,這剩下淺淡的徇爛晚霞還溫熱著大地的邊緣。

  他的手指忘我的在琴鍵上震顫,將夜晚最美的時刻用音符勾勒出來。他還不知道已經有人進入了琴房,站在了他的背後,面無表情的注視著他彈奏《天空之城》。

  完全沉浸在自己音樂世界的程曉羽一無所覺, 他閉著眼睛,身體和手都在跟著悠揚的琴聲律動。明亮又輕柔的聲音從鋼琴中迸發出來,升上了天空,花園裡的樹,不遠處的屋頂都只剩下黑色的剪影,月亮已至,太陽未走,這一切都因為鋼琴聲愈發的寧靜。

  終於隨著一長串下行的和弦,曲子轉調並迎來最後的高潮,以極強的力度鋪天蓋地地砸出密密麻麻的和弦,如天際流雲如蔚藍晴空的優美的旋律,與天空中的銀河一同閃耀了起來,像是孤獨的駕駛者,正乘著風向著宇宙深處墜落......

  程曉羽放下了手,松了口氣,睜開了眼睛。

  還沒有來得及回味,耳邊就突兀的響起了冷淡的詢問:“這曲子叫什麽?”

  程曉羽嚇了一跳,感覺到周圍已經暗了下去,他恍然驚覺,立馬站了起來,帶起沙發凳跳了一下,和木地板摩擦發出了“嘩、嘩”的聲響。

  他回頭的時候,夕陽已經掉入了玻璃飄窗的范圍,橘黃色的光焰點燃了大半個琴房,晃的程曉羽有點目眩神迷。他在燃燒的火焰中看見了蘇虞兮修長的影子,又看見白色的蕾絲窗紗輕輕的蕩了起來,仿佛有微風穿過琴房,吹起了她藏青色的長發。

  他想起來“這曲子叫什麽”,是她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天空之城,一首關於夢想與毀滅的曲子。”

  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於是緩緩流動的晚霞停歇了。在冰冷的落日余燼中他看見了一雙動人心魄的眼睛。

  他莫名的想起了一句話——今天的風兒好喧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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