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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明雪》第14章 城池
  陰雨之下,黑雲壓境,天邊的灰白也逐漸暗淡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長久的黑暗。

  人家的燈火一時之間也忽地亮堂了起來,點綴在沙地般的城池之中,如夜空中稀疏的星辰,閃爍不止。

  人聲忽而鼎沸,混淆在穿街而過的冷風中,那音聲淒厲嘈雜,呼嘯了一陣,

  登時,便亂了一片。

  ……

  城外

  有衛士身披甲胄,一手按刀,一手撫劍,

  徘徊在狹長的官道中央,例行著公事,盤問著進出城中過往的行人。

  夜已入深,道上的行人漸而也變得蕭條了起來,只有一批衛士依舊駐足在此,但當換崗的時間一到,他們也不會過多的停留。

  ……

  “啊…呃…”

  書生模樣般的少年,擎著一把紙傘,從樹林之中露出了身形。

  他小小的腦袋上戴著一頂與他並不適合的儒冠,背上負著沉甸的書箱,盡力拉扯著一根韁繩,將一頭驢子從林中拖拽了出來。

  書生似乎很是吃力,而手中的氣力並未因此松懈半分,但那驢子卻也相當倔強,扭動著腦袋,想要逃離束縛。

  兩者僵持在原地,誰都不肯退讓。

  “倔驢。”那書生沒管住嘴,吐了兩個字出來。

  “呃…啊…”毛驢嘶鳴著,像是在回應他:你不也是嗎?

  書生仿佛是有些厭煩了,將繩子在手腕上繞了幾個圈,一把揪起驢子的耳朵,沉著聲線威嚇道:

  “再動再動,再動今晚就吃驢肉火燒。”

  他說著,索性一把丟開了韁繩,提起腿一腳踹在了那驢子身上。

  “你等著,我現在就去拿刀,你看我砍不砍你。”書生指著它說道,又指了指那城口的衛士。

  之後,那書生白了它一眼,轉身灑然離去。

  那驢子呆在原地,愣愣了半晌,隨後一聲長鳴,但到底還是跟了上去。

  書生聽著它漸進的蹄聲,嘴邊也勾起了一抹傲人的弧度,又加快了些腳步,蹦跳著往城門口走去。

  ……

  “站住!“城口的衛士呵斥了一聲,伸出了一把刀架在了他面前。

  書生聞言,頓時停在了當場,那驢子見縫插針猛地提了提步子,快速地衝到了他背後,但卻迫於身前的那把橫刀,不敢上步,只是站在了書生的身側,用自己的滿是絨毛腦袋蹭著他的手背。

  那模樣裡,很是乖巧。

  書生拱了拱手,垂身一拜,

  “大人有何貴乾?”書生輕聲地問道。

  “這話該我問你才是。”那衛士把刀給收了回來,懷抱在胸前,踏出一步,立在了城門正中口。

  那衛士披著一身鋼甲,雄健的體魄撐在裡面,像是把那副盔甲給架了起來,而他橫刀的那一手上也是被新舊的傷疤覆蓋著,模糊中依稀可見森然的白骨。

  “深夜入城,所為何事?”衛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略略有些造作,懷中空出了一手,幾根手指反覆揉捏著,雖然看來有些生澀,但分明是另有所指。

  書生大聲哦了出來,猛然敲了敲自己的頭,側過了身子,又收起了傘,探手伸向搭在驢背上的布袋,在裡面摸索了一陣又拿了出來,

  “小生是道和郡的新科舉人,春闈在即,連夜趕路,途徑寶地,不過也是借道而已。”

  書生如此說著,大袖伸展了一下,弓著身子又拜了下去,兩手托舉著一塊元寶,送到了那人的眼前。

  “若是衝撞了大人,

還請大人不要見怪,萬望行個方便。”  那衛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撫劍的一手脫出,在書生的手上拂過,轉過了身子,衝著其他幾位守在城口的衛士抬了抬手,輕輕地說道:

  “放行。”

  書生抬起了頭,但手中卻已是空空如也了,稍顯無力地垂了下來,

  他倒也顧不得打起什麽傘了,牽起身邊的毛驢,滿臉嬉著笑,從那些甲兵的身側走過,

  “多謝大人,祝大人官運亨通,一帆風順……”

  書生撿的都是些好聽的話,但也不知道那衛士到底有沒有聽得進去,

  雨勢似乎是作大了幾分,夜風飄飛,隔在兩人當中,

  衛士望著書生遠去的背影,漸而也變得不甚清晰,只有一串掛在驢子身上的鈴鐺一直在震著響。

  他遠望的眼神逐漸收了回來,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的那塊元寶,呼了口氣在上面,然後他又抽出甲胄之下的布衣用力地擦了擦,

  高高拋起,穩穩地接住。

  小心地放到了懷中之後,隔著外衣又輕輕地拍了兩下。

  “官運亨通嗎?“他像是自嘲般的笑了笑。

  “那就祝大人官運亨通吧。“他一面說著,一面又對著那書生拱了拱手。

  ……

  那衛士的身後緩緩附過來了一人,悄然走到了他的旁邊,

  他的身形有些瘦小,站在那人的身邊,格外的滑稽。

  “小子,我早說的吧,但凡是從這東門過的人,不是達官便是顯貴,其間的貓膩,自然是……哈哈哈。”他的聲音很是尖銳,像是在夜裡打洞的老鼠。

  先前的那名衛士聽著他的話,遲緩地點了點頭。

  “一回生,二回熟,找到了辦法,下回自然就好辦了。“瘦削的那人舉起了手,拍在身旁高壯那人的脊背上。

  高壯的那人依舊立在原處,而且好像也並沒有要走的意思,顯得有些呆滯。

  “怎麽?還不走?還想來一把嗎?“瘦削的那人來了火,戲謔地問道。

  “不不不,小人馬上走,小人馬上走……“那人黃了臉,慌亂地解釋著,連連地擺著手。

  他低低地埋著頭,面朝著那人後退了幾步,隨後別過了身子,快速地跑開了。

  那瘦削的衛士沒有看著他,拉扯了幾下自己的衣服,冷哼了一聲:

  “瞧你那一臉窮酸樣,活該守一輩子城。”

  “呸。”他啐出了一口濃痰,吐在了那人後撤的路上。

  ……

  “真是他媽的掃把星,這小子不光克他媽,今天就連老子的財運的給克走了。”

  “要不是看在你小子孝敬了老子幾百兩銀子的份上,這等的肥差哪兒會落到你頭上。”

  “呸。”說著,他又啐了一口痰。

  那瘦削的衛士依舊守在門口,他還是不死心,似乎還是想碰碰運氣。

  突然,風聲驟起,道旁的樹葉搖曳了一陣,一匹白馬從中走了出來,馬上的一人穿著一身紅衣,掀起一條枯枝,也露出了身形。

  那衛士眯了眯眼,抬手撫摸著下巴下面的胡渣,咧嘴一笑,心中暗暗想道:馬非凡品,非富即貴呀。

  他提著蹣跚的步履,迎了上去,而在離那人還有幾步距離時,他卻又止住了步。

  諂笑著欠了欠身,對著馬上的那人說道:

  “公子也是要入城的嗎?”

  那人也是十分知禮數,縱然翻身下了馬,對著瘦削的衛士恭敬地還了一禮,道:

  “正是。”

  “那公子便是趕巧了,此時離宵禁尚且還有些時辰,趕快進去吧。”

  “來來來,我來幫公子牽馬。”他說著,又熟撚地接過了紅衣男人手中的馬繩。

  “如此,便有勞大人了。“紅衣男人有些無奈地說道。

  “沒事,客氣什麽呀。”衛士故作大氣地擺了擺手。

  “公子怎麽稱呼啊?“

  “在下是洛陰陳氏,家中排行第二,陳……”

  “哦,原來是陳二公子啊!久仰久仰。“

  “不知陳公子蒞臨這即墨城,有何貴乾呐?”

  “莫非也是奔著當官而去嗎?”

  ……

  也許是想與那紅衣男人熟絡起來,這瘦削的衛士一句兩句有意無意地找他寒暄著,一刻也不得停息,生恐是要耽擱了些什麽。

  “如果新郎官也是官的話,這話倒也沒什麽問題。”紅衣男人輕聲地答道。

  “公子說話當真是有趣。”

  ……

  兩人不過也才談論了幾句,走馬間,就已到了城下。

  那瘦削的衛士揚起了臉面,淋著幾滴零星落下的雨點,哈出了一口白氣,興奮地說著:

  “與公子談論也不過才幾句,在下便感覺思緒豁然開朗,頓時神清氣爽了幾分。”

  “大人謬讚在下了。”

  紅衣男人伸手想要拿過衛視手中的韁繩,但他卻別開了手,靈巧地躲過了紅衣男人的動作。

  “欸,公子莫急呀,在下予以公子了方便,那公子是不是也該給在下一些方便呐。”他輕笑著說道,幾根手指在指節上來回地搓撚著。

  “在下不懂大人是什麽意思。”紅衣男人撓了撓後腦杓,有些不知所措。

  “不懂?”衛士變了臉色,聲音裡頓時便沒了先前的和氣。

  “難道公子出門在外的,就沒有帶著點兒人事嗎?”

  “人事?“那紅衣的男人聽得更懵了。

  “哎,就是,就是這個呀……”那衛士乾脆不裝了,把一切都擺在了台面上,幾根手指在他的眼前死命地摩擦著。

  “哦哦……”

  紅衣男人像是領悟到了什麽,手指在空中指指點點的,隨後又伸向了懷裡,捏攥成拳,緩緩地掏了出來,徑直遞到了那衛士的面前。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請笑納。”

  “笑納笑納……”

  那衛士堆砌著虛假的笑意,趕忙捧著雙手接了出去。

  紅衣男人仿佛很是不舍,眉頭緊緊蹙在了一起,拳頭捏得很緊,猶豫著還是沒有打開。

  “公子,你要是再這麽耗下去,真到了時辰,我就是想放,你也沒法進去了。”他緊咬著牙關,吐出了這幾個字,笑容也依舊還在,但卻還是那般的假。

  “非是在下不肯,但這畢竟是我路上一半的盤纏,任誰都是不舍得的呀。”紅衣男人說的有些痛心。

  他扭捏了一陣,突然又像是決定了什麽,決然地別開臉面,手指伸展開來,其中物事悉數落在了衛士手中。

  “請大人一定照顧好他們。“

  “一定一定……“

  衛士盈盈地笑著,敷衍了一陣。但當他看向那紅衣男人遞到他手中的物事時,霎然就變了臉色。

  幾貫方正的銅錢被一根紅繩串在了一起,平靜地躺在他的手心,其上之紋路清晰,仿佛是被清刷過許多遍。

  “公子,玩笑可不該這麽開呀。”衛士說著,又把銅錢揣在了懷裡。

  “錦衣華服,良駒白馬。一半的身家竟是只有這幾枚小小的銅錢,說出去還不得讓人給笑話死啊。”

  衛士短小的身子輕輕地倚在了城牆之上,靜靜地看著前人,笑得很是玩味。

  “不不不,大人你真的誤會了,在下先時便就說了,進城並非為做官,只是往成親去的。”

  “至於這一身的行頭,也不過是家中老母,賣了兩頭牛才換來的。好歹是成家的大事,可不能馬虎了過去……”紅衣男人擺了擺手,忙不迭地向他解釋道。

  那衛士聽到這裡,心頭頓時冷下了半截,眼中的精光倏然遠逝。

  他一把把韁繩丟回給了紅衣男人,背過身子,冷冷地說道:

  “這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時辰已到,你呀還是明天趕早來吧。“

  “關城門!“

  他衝著城門兩側的甲兵吼了一嗓子,然後又抬著步子緩緩朝著城中走去。

  “又是你他娘的個窮鬼,真晦氣。“

  城門吱呀著,漸漸合上,紅衣男人的視線透過了那條縫隙,遠遠地眺了出去。

  人影離亂,燈火惺忪。

  他沒有說話,溫柔地撫了撫白馬的鬃毛,說道:

  “明日,便明日吧。 “

  “我們就在這裡等。“

  白馬長嘶了一聲,像是在回應他。

  …….

  “吱…呀…”

  城門還沒有完全閉上,卻又被人從裡面推了開來。

  那瘦削的衛士抬舉著雙手,倒撤著退了出來。他的額間似乎是還懸停著一絲青色的光亮,跟著他一齊行走著。

  “好言好語說不聽。”

  這聲音有些稚嫩,而且是從城門裡傳出來的。

  “少俠饒命,少俠饒命……”那衛士慌亂地求著饒,但後退的腳步卻依舊不敢停下。

  陰影之中慢慢走出了一個少年,紙傘撐在手,書箱負在背。

  他一手高高地抬著,兩指並作一指,凌空虛點在了某處。

  “進去!“他白了那紅衣男人一眼,又衝著他扭了扭頭。

  那紅衣男人憨憨地一笑,雙手合十,對著衛士輕呼了一聲:

  “得罪。”

  隨後牽起白馬,往城中走去。

  “少俠你看這位公子也進去了,我是不是也該……”衛士見機行事,提了一嘴。

  少年悶哼了一聲,高抬的一手隔空一彈,於是那衛士額間的那一絲光亮,便順勢點在了他頭上。

  那衛士隻覺得額頭一涼,身子卻瞬間就癱倒在了地上。

  少年沒有看過去,轉頭快步跟在了紅衣男人的後面,不平地碎念道:

  “早跟你說的我來騎馬,非要整這麽一出,“

  “麻煩。“

  紅衣男人沒有接他的話,仍只是癡癡地笑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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