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一場,潤物無聲,
陰翳之中,世間萬物都仿佛是停滯了一般,
時間無言,卻仍是馬不停蹄地向前路奔赴著,
自驚蟄的時雨之後,又已是過了數日的光景。
興許是昨夜的那陣風刮得有些過了頭,
今日裡,雨勢竟是漸漸有了暫歇的痕跡。
……
二月二,龍抬頭,
雲層裡逐漸豁開了一個口子,天光從裡面一縷縷地吐露了出來,
穿透了晨起的霧,把一切漸而普照得清明了起來。
道旁的小樹上,片片葉子的間隙之間,仍是在滴落著前幾日裡雨珠,
仿佛很是眷戀,依依作態的,倒是有些應不上景了。
花貓仍是落在巷口老樹的枝頭,懶懶地舒展著腰身,
偶時翻身驟起,不知緣由地大叫一聲,又安然地睡下。
於是那些長長短短的巷子裡,便時不時的,
又有些許的雞鳴犬吠之聲,此消彼長了起來,
這時間,女人們已是從被窩裡早早地爬了起來,
輕聲地穿好衣裳,點燃了昨日就買好的紅燭,
慢步地走向內堂,挑著手中的燈火,
一根根的,將架在頭頂的橫梁給照了個乾淨。
然後又循著一片森然的黑,摸向了窗邊,
一把推開,自此天光大盛。
而小孩子們此時也顧不得吃什麽早飯了,歡歡喜喜地跑出了家門,
招呼起昔日的好友,三三兩兩,溜向了人滿為患的長街,
混著街上喧囂的叫賣,消得幾個轉身,就又不見了蹤影。
……
又是一夜未歸,已經數不清楚這是第幾次了,
林致虛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卻只見得桌上的一片混亂,
一時間,他竟是有些恍惚,仿佛忘記了所有的事,
只是昨夜隱約聽見,窗外風雨潦草。
想來自家屋前的桃花,應該也是落了不少吧。
他慘淡地一笑,顫抖著身子,緩緩站了起來,
悠悠地伸了個懶腰,身後便順勢送上了一塊打濕的方巾。
林致虛信手接過,輕聲致了致謝,
仔細地擦拭了幾回,又遞還給了他。
他這才完完全全地看了這人一眼,
面白無須,鬢間有些泛白,
低眉順眼的,一臉奴才相。
他揉了揉眉間的印堂穴,淡淡地問道: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回國公爺的話,辰時剛過。”仆從的聲音很輕,但又剛好控制在林致虛可以聽見的范圍裡。
“唉,你說,要是現在趕去朝會還來得及嗎?”林致虛有些無力地問道。
“公爺難道忘了嗎?”那仆從有些疑惑,但還是保持著方寸,聲音依舊很輕。
“什麽?”林致虛微微側目,看向了他。
“今日是二月二呀,太后特準百官休息半日。”
“只等未時之後,百官再攜家眷從清和門進宮,入宣武殿,隨太后同進晚宴。”
那仆從說著,又給遞給了林致虛一壺清茶。
“哦哦……”
林致虛這才是大夢初醒,猛地一拍腦門,整張臉扭作一團,痛苦地說著:
“啊啊,老了,老了呀……”
仆從看著他的模樣,心中暗暗地生出了一道暖意,唇邊悄然勾起了一抹耐人尋味的角度,
頷首低眉,安然地說著:
“公爺說笑了。
” “在下是個老實人,從不說笑。”林致虛擺了擺手,辯解道。
“就比如現在……我就不知道這是在哪裡。”他聳了聳肩,略顯尷尬。
仆從也是有些尷尬,卻又不敢顯露,只是平靜地接道:
“此地是十六王院,正是十六位小王爺的住所。”
“而公爺你則是受了太后的諭旨,來此授以諸位王爺詩禮的。”
“至於……”
那仆從還想要在說些什麽,但卻被林致虛輕言打斷了,
“夠了夠了,我只是有些忘了,又不是傻了,你也不必對我解釋太多的。”
他笑了笑,仆從卻是即刻就慌了神,趕忙就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一聲。
那聲音很大,他看在了眼裡,
一對漆黑的眸子裡,盡是厭惡之色。
“起身吧。”
他沒有再停留,提步就朝著門前走去。
他的一手才剛剛觸及在了門上,身後那仆從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
“公爺……”他的聲音裡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是在猶豫著該不該說出來。
林致虛也轉過了身,滿臉的笑意,正如同是從他身後窗柩裡透過的光。
“您…您…不是說,今日還…還…要給小王爺們留…道課題…嗎?“那仆從看著他的樣子,鼓了口氣,堅決地說了出來。
“有嗎?”林致虛撓了撓頭。
“有的。雖然昨夜風聲大作,但小人還不至於聽錯。”
林致虛隱隱有些作難,又是一夜未歸,實在是難以想象回家後,迎接自己的會是什麽。
但他又不能就此推脫,畢竟是為人師者,到底還是要為學生考慮一二。
林致虛長長歎出了一口氣,推門而出,走到了庭前。
他抬眼而望,恰巧看見了那翹起的簷角下一根被熏得發黑的柱子,明顯是被大火燒留下痕跡。
突然,他好像是想到了什麽,
滿臉寫著高興,快步又走到了屋裡。
“拿筆來。”他衝著仆從大聲叫道。
那仆從聽到後,便趕忙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一隻毫筆,謙恭地遞到了他面前。
林致虛一把接過,走向那一方書桌前,從一片混亂的草稿中抽出了較為乾淨的一張。
筆毫在硯台之上來回蘸了幾下,又在舌尖上輕點了幾回,
之後,大筆揮毫了一陣,幾個大字已是靜靜地印在了那一張黃紙之上。
林致虛看著自己寫好的字,點了點頭,
端起手中的茶壺,對著壺嘴滿意地嘬了一口,
但卻並沒有咽下,只是來回嘟囔了幾下,又吐在了一邊。
他撚起這張薄紙,輕輕地交到了仆從的手上。
“你把這個拿給王爺們,他們看了自然就明白了。“
仆從也是如獲至寶,兩手恭敬地托著,點了點頭。
但他的眼神卻沒有看向林致虛,兩眼瞪得極大,牢牢地看護著那一層蟬翼,生恐耽擱了什麽。
林致虛恬淡地一笑,仰面把茶水飲了個乾淨,
側身一轉,再次走了出去。
”先生走好。”他這樣說著。
仆從跟隨著他的腳步,走到了門前,
又靜靜地看著他走出了大門,眼光才漸漸收了回來,
他把那黃紙舉到了嘴邊,輕輕地吹出了一口氣,
然後他又將其高高拖過了頭頂,兩手拿捏著黃紙兩邊,
透過暖暖的光線,看了過去,
“浮生可偷半日閑,“
“好字啊,“
正當時,春風吹拂,柳絮翩飛。
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王院堂前的那棵柳樹了。
……
……
林致虛走在街頭,沒有穿上朝服的他自然也不會有人認出,
他也很是享受,因為這暖暖的陽光落在身上時,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樣。
他緩緩摸索著套在指間的那枚雪白的扳指,於是,那扳指便好似是活了過來,
伸出它腥紅的信子,一下一下輕觸著林致虛的掌心,
頓時,原本有些燥熱的身子卻又再次溫涼了下來。
他沒有說話,倒也不是無人應答,只是他想感受這片刻的安寧。
日頭漸高,長街之上,人流也慢慢地湧了進來,
他們逐漸簇擁在了一起,各自相邀,欲往城外踏青。
林致虛也在其中,沒法抽身出來,就這樣被人潮裹挾著,朝往一齊城外湧去。
……
東隅齋
堂前的大門已被推開一扇,身形健碩的男子肩上搭著一塊白巾,平靜地坐在桌前的木椅上,輕輕拍打著手中的蒲扇。
他細細盯著來往人流的腳尖,希望有人能駐足停留,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他如此出神地想著。
屋旁的道口,小腹微隆的女子緩步走了出來,
她手中提著一個竹籃,一層灰布蓋在上面,緊緊地遮住了裡面的物事,
許許的水滴從竹籃的縫隙裡漏了出來,陽光照了過去,耀出晶瑩的光。
她一手撐著自己的後腰,腳下微微移動著,似乎很是吃力。
“兮愷。”那女人輕喚了男人一聲。
男人抬起了頭,轉而看了過來,臉上含著笑,趕忙地就迎了上去,
他輕撫起女人的腰肢,而女人也很是配合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女人甜甜地一笑,掀開了籃中的灰布,
頃刻間,白氣升騰,順勢就撲到了男人的臉上,
“嘗嘗。”女人拿起了其中的一個最大的,遞給了他。
男人接過沒有吃,仔細觀賞著,像是在欣賞著什麽了不起的佳作一般。
女人伸手探進了懷裡,從裡面又摸出了一枚銅錢,
糾結了半晌,還是把它塞到了男人口袋裡,側過了頭,輕咬著紅唇,扭捏地說道:
“明天要不還是你去吧,老是我去的話,那店主也該起疑心了。”
男人把那枚銅錢攥在了手裡,抱住女人的手也悄然加重了幾分,
他看著女人,溫柔地說道:
“放心吧,今天天氣不錯,總能賣出去點東西的。”他拍了拍女人的細腰。
女人低下了頭,輕輕吐出一口氣,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但願吧。”
……
……
與城中的景色相比,城外的風光終究還是要開闊得多。
誰家碧玉粉妝初成,心中不勝歡喜,偕起閨中密友,
三五成群,說說笑笑,看著各自枝頭的繁茂,鶯鶯燕燕,花枝亂顫地熱鬧了一時。
五陵年少,吆五喝六,且行且歌,
行至澄澈的水邊,一人提議作賦抒懷,其他的人便滿口附和了起來,
你道他年少風雅,不過也是借故看向那倒映在水中的嬌花罷了。
林致虛從他們的身邊走過,走到了溪水邊上,用他手裡的砂壺滿滿地舀起了一捧清水。
搖晃了幾下,微笑著,又再次走開。
……
離著眾人不遠處的一棵桃樹底下,一張整齊的小攤緩緩擺開。
白布壓在底下,上面鋪陳的是各色的酥餅。
那攤主是個女孩,年歲看來也並不是太大,她兩手托舉著自己小小的腦袋,癡癡地望向那陣歡笑,眼中盡是些向往。
暖風過,白花落。
一片片雪白的花瓣飄到了她的肩頭,迷亂了她的雙眼。
而等她再次睜開時,林致虛已經是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立刻微笑著起身相迎,細聲細氣地說道:
“客人想來點什麽?”
林致虛指了指,一塊上面已經落上了花瓣桃酥,對著女孩輕聲說道:
“就這個吧。”
女孩點了點頭,扯出一張油紙把他所要的那一塊包了起來。
林致虛伸手摸向了袖子,從裡面掏出了一枚銀錠。
女孩慌亂地擺了擺手,露出一臉的苦澀,也並沒有接過。
林致虛似乎是看出了些什麽,沒有說話,靜靜地把銀錠放在了攤前,又隨意地從一旁的錢盒裡取出幾串銅錢。
“這些應該是夠了吧。”他把銅錢往上拋了拋。
女孩點著頭,很是感激。
林致虛信手又從女孩頭頂的桃枝上折下了一朵小花,恰到好處地插在了她的鬢間。
展顏一笑,又道:
“這才對嘛,女孩子就該有女孩子的樣子嘛。”
女孩扶著自己微紅的臉頰,抿了抿嘴唇,淺淺地應了一聲。
他看在眼裡,大笑著,轉身颯然離去。
……
……
林致虛離開了人群,喧鬧的的聲響在他的背後漸而也變得不甚清晰了。
他一手托著砂壺, 一手又從袖中摸出了幾片銅錢,
叮咚一聲,輕輕地丟了進去。
他晃蕩了幾下水面,款步慢行,又逐漸將壺中的清水一點一點地傾倒了出來。
不知是又過了多久,眼看著那朱紅的大門就已在眼前了,林致虛卻反而有些難過了起來。
那門前的小童仍是那一身黃衣,他自然是聽到了林致虛的動靜,但卻仍是安靜而專注地灑掃著自己庭院。‘
林致虛輕聲走過,把那一包剛買的酥餅丟到了他的手上,
然後又立刻將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邊,示意其不要說話。
小童不禁有些好笑,心想著這一幅畫面倒是有些似曾相識。
於是頷首低眉,滿口應承了下來,
而林致虛也是驟然松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躡手躡腳地又溜進了家門。
……
林致虛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那片荒蕪的庭院之中,撥開了冗雜的枯草,走到了一口大缸前。
這口大缸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放在這裡的,裡面蓄積的是前幾日裡的雨水。
他掀開了手中砂壺的蓋子,把裡面殘余的清水與銅錢一股腦地倒了進去。
他沒有看著銅錢在水中沉浮的姿態,伸了伸懶腰,轉身離去。
而恰好在他轉過身去的一瞬間,一條不知來處的小魚,從一枚銅錢正中的空洞裡遊了過去。
突然之間,天空上,層層的黑雲又聚攏在了一起,蓄勢待發。
不過一瞬,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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