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必安緩緩睜眼,身前是威嚴的城隍像,鼻尖是清幽的降真香。
飛簷黯淡,古牆斑駁,此地是大奉王朝廬州府的城隍廟。
呼——謝必安長舒一口氣,經過了地府繁瑣的業務培訓後,他終於正式入職了。
從今天起,他就是廬州一帶負責勾魂索命的白無常!
穿著帥氣的白色製服,每月拿一萬的高額薪水。
我是一名光榮的地府公務員!
下一刻,謝必安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抬頭望去,兩丈高的神像頭戴雙翅烏紗帽,身穿三品暗花緞底孔雀紋官服,倒是顯得威嚴肅穆。
但那一層層掛著的蛛網、那積沉多年的塵埃,讓神像披上了狼狽的灰衣,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顏色。
香案上只有可憐的一炷香正在燃燒,兩邊擺放的供果已經發霉許久,紫裡透青,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腳下是坑坑窪窪的石板磚,年久失修,踩在上面深一腳淺一腳。
這城隍廟,多久沒人打掃維護過了?
舉目四望,空曠破敗的正殿裡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縷縷陰森的冷風不知從何處襲來。
“有人嗎?”謝必安喊了一句。
有人嗎,有人嗎……聲音在空曠的廟宇裡回蕩。
這裡沒有人,只有絕望。
“說好的地府精兵強將數以萬計呢?
說好的城隍廟三官六司人才濟濟呢?
難道都是騙我的?”
謝必安心中酸楚,恍惚間就像在前世參加校招,招聘航母開戰機,入職工廠擰螺絲。
最後知道真相的他眼淚掉下來。
叮鈴鈴,清脆的鈴鐺聲突然響起,在寂靜的城隍廟裡格外清晰。
聲音不大,但聽著卻讓謝必安一陣頭暈目眩,似乎魂魄都要飛出來。
循著聲音望去,一名黑衣黑帽、膚色青黑的長臉男子,面相凶惡,拖著一根長長的黑色鎖鏈,從後殿緩緩走來。
“黑無常范無救!”
終於看到了同事,謝必安喜極而泣。
范無救來到謝必安身前,沒有表示對新同事的歡迎,只有淡淡的一句:“你來的正好,跟我走!”
“呃,沒有入職報到嗎?不用先去見城隍爺嗎?”
“不需要。”說著范無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運轉《陰陽衍生訣》,肉身靈化!”
《陰陽衍生訣》是地府陰差的功法,入職培訓的必修課,謝必安自然是會的。
身體連帶著一身白衣迅速虛幻化,消失在了空氣中。
這是《陰陽衍生訣》化靈境界的能力,將肉身虛化,能如鬼魂一般,飄在空中,不再受凡物的阻滯,普通人肉眼也看不到。
范無救帶著謝必安穿牆飛出,城隍廟外,來來往往的百姓們都毫無察覺。
靈體的飛行速度極快,廬州城的大街小巷一閃而過,呼呼的勁風拂面,吹得謝必安心裡有些發慌。
“黑無常,咱們這是去哪?”他連忙問道。
“去勾魂。”范無救冷冰冰地答道。
“我才剛來,這接單是不是也太急了些?”
“不急,”范無救面無表情地瞅了謝必安一眼,“我明天就要走了,被借調到了淮州府。”
“以後這廬州府地界,就由你一人負責勾魂!”
“這——”謝必安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怎麽就我一個人,牛頭馬面呢?”
“牛頭馬面不願意上陽間,現在隻負責鬼門關到地府的押送工作。
” “枷爺鎖爺呢?”他不甘心,繼續問道。
“失蹤了。”
謝必安心中一凜,隱隱有不妙的預感,“為什麽會失蹤?”
范無救再次面無表情地瞅了他一眼,“如果知道為什麽,那就不叫失蹤了。”
“那叫什麽?”
“叫殉職。”
“……放我回去,我要回地府,我要投胎轉世!”謝必安拚命地掙扎了起來。
此刻他心中滿是悔恨,做人多好,為什麽當初要做陰差!
范無救鐵臂一勾,緊緊箍住絕望的年輕人,“回去也沒用,基層陰差有五百年服務期。”
謝必安淚流滿面,難怪城隍廟裡沒人,敢情陰差們死的死、走的走,自己就是來送人頭的!
“城隍爺和文武判官總在吧?”
他心裡仍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基層陰差都沒了,有幾位領導做靠山也成啊。
范無救的目光裡隱隱泛起古怪之色:
“三百年前文武判官前來赴任,但是不知為什麽,至今還沒到廬州上任。”
“……”
“至於城隍爺——神像後面躺著個老頭,整天睡覺,他應該就是城隍。
不過我也不能確定,因為他從沒管過事。”
“……”
謝必安的眼裡,沒有光了。
“也就是說,明天你一走,我就是城隍廟裡唯一的陰差了?”
范無救生硬地點點頭,嘗試著鼓勵新員工道:“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就是城隍廟的管事人,你就是城隍爺!”
“並不是每個陰差,上任時都有這麽好的鍛煉機會的。”
“壓力就是動力,年輕人不要怕吃苦,好好努力,未來可期!”
呵,一開口就是老資本家了。
謝必安面如死灰,接受了自己的悲慘命運,有氣無力道:
“《生死簿》拿來。”
一本古樸的書冊出現在眼前,泛黃的紙頁一張張展開。
生卒年月,前世今生,功過善惡……
大奉王朝每一個有靈智的生命,無論人鬼妖獸,其簡要信息都會記錄在《生死簿》上。
當然,真正的《生死簿》是大乘仙寶,功參造化,由五殿閻羅王和陰律司崔判官共同掌管。
范無救給的這本,叫員工分冊……
只有簡單的查詢功能。
翻到第二頁,廬州府地界今日死去生靈的名單!
謝必安瞅了幾眼,跳過第一行文字,指著第二行道:
“城西三裡庵的楊老太,陽壽八十,壽終正寢,咱們去勾她的魂吧。”
“不。”范無救撥開他的手指,冷冷道:“看第一行,就勾他的魂。”
城北永和街的張屠戶,三十年殺豬匠,昨日被魔氣侵蝕神志,一把殺豬刀砍死全家、砍翻整條街。雖然陽壽已盡,但是魔氣附體,依然還活著!
謝必安打了個哆嗦,這就是他的新手任務?
這開的是什麽地獄難度?
此時的城北永和街,大白天的街上竟一個行人都沒有,風聲蕭索,人跡全無。
空氣中傳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不知哪個角落裡隱隱有壓抑著的哭嚎聲。
范無救和謝必安一路飛到了張屠戶家門口。
大門洞開,裡面一片寂靜,只有濃烈至極的血腥味散出,在烈日下味道變質,令人作嘔。
遠遠朝門內一望,目之所及,全都是觸目驚心的深紅!
地上,牆上,窗上……血汁淋漓,四處潑灑,構成一幅恐怖的紅白畫卷。
“如此惡徒,必須勾魂!”謝必安臉色蒼白,咬了咬嘴唇,“咱們一塊進去,辦了他!”
“不,我不進去。”范無救冷聲拒絕,“你獨自一人前去勾魂。”
“……”
行,這就單人地獄模式了,非得讓我光榮殉職唄,城隍廟新員工的心裡悲憤交加。
好在范無救還記得給裝備,將手中的勾魂索扔給了謝必安,
勾魂索長約一丈,由百鍛陰紋黑鐵打造而成,此鐵乃是酆都礦產,有克制靈體的奇效。
鎖鏈前端有鋒銳的彎尖勾爪,冷光懾人,只要勾在鬼魂身上,就能破掉其大部分法力,使其乖乖就擒。
尾部則拴著一隻小小的攝魂銅鈴,鈴聲一響,無常上門。
范無救順便指導道:“勾魂其實很簡單,總共只需要三步。
“第一步,用勾魂索前端的彎尖勾爪擊中目標。
第二步,拽動勾魂索,將目標的魂魄勾出來。
第三步,將魂魄帶回城隍廟,簽發黃泉路引,押往陰間鬼門關,交給牛頭馬面。
怎麽樣,是不是很容易?”
謝必安呵了一聲,發出了靈魂拷問:“萬一對方不配合怎麽辦?”
黑無常沉默半晌,給出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回答:
“配合陰差勾魂是大奉子民應盡的義務。”
呵,我信你個鬼,你個死無常壞得很。
他悲憤地瞪了一眼表情嚴肅的黑無常,咬著牙,拎起勾魂索,晃悠悠飄進了張屠戶家中。
風蕭蕭兮易水寒,無常一勾魂兮不複還。
堂屋裡沒有什麽動靜,滴答滴答,角落裡傳來不明液體滴落的聲音。
血腥味越來越重,哪怕是靈體狀態,謝必安也有一種強烈的窒息感。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但是總覺得有什麽東西滿懷惡意,正躲在自己背後窺探。
強忍著不適,飄進後廚,血腥味頓時濃烈到了極點!
門側,牆上,一排鋒利的鐵鉤掛起大塊大塊的新鮮骨肉,是剛剛剁好的,血肉模糊,筋骨猙獰,鮮血一滴滴直往下落。
角落裡還堆著幾個圓乎乎的東西,長長的黑髮夾雜著血水,被揉成了一團。
他頭皮發麻,屏住了呼吸,往前方一看。
厚厚的砧板架在廚案上,砧板表面濕漉漉的滿是淡紅色的液體,上面放著一大塊腿部的骨肉,一柄鋒利的殺豬刀正剁在腿骨上。
滿臉橫肉的張屠戶正坐在廚案後面,一身粗布短打浸濕成了暗紅色,哪怕正閉眼休息,也難掩那凶惡嗜殺的氣息。
謝必安目光在殺豬刀上停留片刻,嘴角一抽,定了定神,厲聲喝道:
“張易德,你陽壽已盡,休要滯留人間,隨本無常下地府去吧!”
張屠戶聽到這話,緩緩睜眼,眸子裡閃爍著妖異的紅芒,透露出一股凶邪的殺氣。
“果然是魔氣附體!”謝必安心中一凜,握緊勾魂索,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下地府?地府裡有豬給我殺嗎?”張屠戶嘿然一聲,不屑地撇了撇嘴。
說著又站起身來,粗壯的身軀擠得廚案嘎吱作響。
噌,寒光一閃,殺豬刀被拔了出來,張屠戶直勾勾地盯著謝必安,眼神裡有一種奇怪的渴求欲望。
“這口豬瘦了點,肥膘太少!算了,湊合著宰了吧,風幹了留著過冬!”
寒光閃閃的殺豬刀舉起,帶著一股濃烈的腥氣,朝謝必安狠狠砍了過來。
急促的破風聲響起,刀光撲面,他隻感到恐怖的煞氣鋪天蓋地而來,虛化的身軀竟在不停顫抖,本能地對這把殺豬刀產生了強烈的恐懼。
這是殺生刃!
凡鐵凡刀,本來無法對靈體狀態下的虛幻身軀造成傷害,就像砍不了虛無的鬼魂一樣。
但是這把刀被張屠戶用來殺了三十年的豬,屠宰過成千上萬的生命,殺戮之氣纏繞刀身,已經成為了凶器殺生刃!
殺生刃的煞氣過於濃烈,對於一切靈體都有致命的威脅。
這樣一柄刀掛在家裡,孤魂野鬼沒有幾百年的道行,甚至都不敢進家門!
謝必安這時也顧不得什麽勾魂的三個步驟了,轉身就跑,猛地一下飛回堂屋, 全身冷汗刷刷的淌了出來。
這不是他膽小,剛才如果飛慢一點,被殺生刃的煞氣籠罩住,他就會立刻喪失行動能力,只能乖乖躺在砧板上、任人魚肉!
剛參加完地府入職培訓的謝必安,《陰陽衍生訣》堪堪入門,難以應付這種強度的戰鬥。
咚咚咚,還沒等他喘口氣,笨重的腳步聲緊接著從身後傳來,張屠戶提著殺豬刀追來了!
這名身形粗壯的大漢嘿嘿獰笑著,邊追邊揮舞著明晃晃的刀身,“跑什麽跑,本來就瘦,再跑膘就掉完了!”
謝必安本欲奪門而出,去找外面看戲的黑無常范無救,熟料四周陣陣魔氣彌漫湧動,驀地聚集在前方,竟然封住了張家的大門!
這下好了,出不去了!
身後凶神惡煞的張屠戶已經追了上來,走投無路,死亡的絕望與恐怖下,謝必安心臟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怎麽辦?怎麽辦?
目光急切地左右打量,忽然發現右側有一扇房門緊閉著,他也顧不得裡面有什麽了,蹭的一下穿牆而入,躲了進去。
砰砰砰,張屠戶瘋狂地拍打著房門,單薄的木質門板不堪重擊,向內凹陷,嘎吱欲裂。
謝必安趕緊恢復成實體狀態,費力將一旁笨重的衣櫃推過去,堵住房門。
張屠戶用力捶了半天,破不了門,隻好憤憤地咒罵幾句。門外蹬蹬蹬的腳步聲由重到輕,漸漸消失。
但是謝必安有一種預感,這家夥並沒有離開,而是手持殺豬刀躲在門外,正面色陰沉地等著自己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