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天,一方新月,夜已初生……
不知為何,山中的夜來得也比山下更快些。
夫人走出“白櫻觀”,望著入夜便不見一絲人間煙火氣的“櫻塚”,打了個寒顫,呼出一口白氣,緊了緊身上衣衫,道:“古人雲‘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夜晚的山中,果然多了許多料峭寒意…”
眾人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打著“嘶”聲,以示讚同。
唯獨後土,身穿一件輕薄綢衣,反倒張開雙臂,大口暢快地呼吸,團團白氣在他口鼻間進進出出,凝成一線,如朵朵流雲,氤氳成霧。
“多年了,習慣了,習慣就好了…”
夫人極目遠眺,依稀可見山下幾點星火,零零散散,斑斑點點,約莫是鄉野人家,仍未眠。
“賢弟,今夜我們便下山…”
後土並不吃驚,只是平淡問道:“為何如此急切?”
夫人輕笑,道:“已在此叨擾一日,夜深更不便再多打擾…”
後土隨手折下一段白櫻枝,擷於指間把玩,漫不經心道:“無妨,這座山上,也就只有我一個人…”
夫人忽地神情嚴肅,道:“‘櫻塚’,是白櫻的芳魂安眠之所,此番我們這許多人,在山中逗留一日已屬不敬,焉敢造次?”
後土低頭不語,仿佛是在想心事,良久,點點頭,道:“好。”
後土說了一個“好”字,也隻說了這一個“好”字,一個“好”字,便是事已至此,便是道別,便是送別。
直到夫人眾人走下櫻山,都未見後土再說一字,也未送行。
自始至終,他都只是站在“白櫻觀”前,一襲綢緞織就的白衣,隨風狂舞,衣袂翻飛,獵獵作響,在皎白如銀水的月光下,在青白似玉露的白櫻下,如一抹幽靈,佇立不動,望著山下零星燈火依次滅去,望著那一夥“不速之客”在狹窄逼仄的羊腸小道上漸行漸遠,他的嘴角,終於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是的,他在微笑……
夫人偶然駐足,回首望去,不由得激靈靈地打個冷顫,那一方風姿文雅的風中少年,身邊,不知何時,竟站著一名不知名的俏麗少女,同樣的白衣白裙,氣質若仙,輕挽後土手臂,身子微微斜靠,正同後土一起,注視他們離開。
夫人忙輕揉雙眼,再仔細一看,方輕舒口氣,白衣少年身旁,空落落的,離得遠了,已看不清少年表情,在這山中,能陪著他的,唯有一座道觀,一方墳墓,漫山櫻花,僅此而已,也許於少年而言,如此,便也夠了……
夫人輕揮手,溫柔一笑,這次轉身,便是真地轉身了,頭也不回了……
繁星始現,欲為一行人送行,卻是後知後覺,待高高掛起,人,已走遠了……
後土望穿秋水,終於,再望不見燈火點點,人影憧憧……
那一雙熟悉的小手便再次挽上他的手臂,那一具熟悉的胴體便再次靠上他的胸膛。
“他們回去後,會如何說你?”
後土似乎很享受現在的時光,一條手臂繞過女子肩膀,輕輕環住,笑道:“說我為情所困,一心隻想陪心中人共度此生,為心中人守墓至死…”
“可事實呢?”
後土目光上移,忽地爆出兩團光采,笑道:“事實也確實是如此…”
後土懷中的女子一聲嬌嗔,語氣似怒還羞,道:“騙人…”
後土微微一笑,在這涼夜冷風裡,手臂加重了幾分力道,摟得更用力了。
“這個世道,若為盛世,你我便做一對神仙眷侶;這個世道,若為亂世,你我便做一雙梟雄夫妻,可好?”
後土下巴動了動,揉了揉懷中女子額頭,輕輕說了聲:“好…”
忽地,女子仰起頭,道:“倘若有一天,你遇見我的父親,你一定要手下留情,他,畢竟是我的父親…”
後土寵溺一笑,道:“你為何不擔心你的父親會殺了我,反倒擔心我會傷了他?畢竟,你的父親,可是南荒第一的男子,號‘皇天’…”
女子傻笑,將臻首輕埋於後土胸前,細聲道:“我的男人,自然會是全天下第一勇武的男人,頂天立地,戰無不勝,我信得過…”
後土濕了眼眶,滿臉幸福地笑……
……
……
“白櫻,我說過,要為你摘天上的雲朵,你信嗎?”
“信,當然信,我的男人,說什麽我都信…”
……
……
“白櫻,假如,假如有一天我離開你了,你會怎麽辦?”
“你為什麽要離開我?我們死都不會分開的…”
“傻丫頭,我是說,假如…”
“那我就先自殺,到黃泉路上等你…”
……
……
“白櫻,你說,上輩子我是不是欠你的,要讓我今生遇見你,慢慢償還…”
“不,是我欠你的,上輩子就欠了,上輩子沒還清,這輩子還要還,估計,這輩子也還不清了…”
“那,你既欠我的,為何還總是要欺負我?”
“傻瓜,我想這輩子多欺負你一些,就能再多欠你一些,這樣,下輩子,老天就還會安排我們相見,來償還我這輩子未還清的,和新欠下的…”
……
……
“白櫻,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最好的女人,沒有之一…”
“那你的母親呢?”
“嗯…”
“問你一個問題哈,假如有一天,我與你母親同時掉…”
“白櫻,我尿急,先出去方便一下…”
……
……
“白櫻,我…”
“我知道…”
……
……
一行人,沿著林間小道,蹣跚下步……
小道曲折蜿蜒,亂石橫生,直通山下。
入夜,露珠濃重,附於濕滑苔蘚之上,更添滑膩。
眾人輕移慢挪,唯恐一個不注意崴了腳,所幸,月色甚明,山下林木稀疏,小道之上,月影斑駁,透過枝椏,直射而下,為下山人投去一絲光明。
待眾人踉踉蹌蹌行至山下,已是深夜,月野四合,皓月當空,平原一望無際,泛光處是湖泊,四周山脈起伏跌宕,不見月光處,黑越越漆黑連成一片,但見月光處,白茫茫銀白混為紗籠。
“櫻塚”十裡無人,惟余莽莽,眾人不禁蹙眉凝思,該何去何從?
夫人環顧四周,上山,已是斷不可能,所余一途,唯有前行……
直到一條大河滔滔攔住去路,眾人下馬步行。
但見河水湍湍,水聲如雷,水汽撲面,月映下,白霧氤氳。
夫人仰面張臂,任憑水霧彌漫,浸濕輕薄衣衫。
夫人當機立斷,此大河處,便是今晚宿營之所在……
當是時,眾人分工明確,拾柴打水,起鍋造飯,更有“三王”杜白蘇,於那大河中遊履一番,回來時,手中便多出四五尾河中鮮魚,惹來眾人聲聲喝彩,連聲稱讚。
魚美湯鮮,眾人酒足飯飽,紅光滿面,男子乘著興致,相約到河下遊衝涼洗澡,臨行前,誠摯邀請女眷同往,惹來夫人冷眼與穎兒抽劍,方才作罷。
夫人與穎兒坐於一處,攜手寒暄,兩個女人,總是有許多聊不完的新奇話題,談不盡的家長裡短,當下,愈聊愈顯親熱。
直至月偏西陲,男子們仍未歸來,許是玩得瘋魔了,忘卻了時辰。
夫人與穎兒畢竟是女人家,體力自然不比男兒,盡情聊過幾個時辰後,頓感乏累,當下,各尋乾淨處所,和衣臥下。
穎兒雖閉著眼,卻是不敢睡實,畢竟荒郊野嶺,最怕豺狼虎豹,更要提防打家劫舍的江洋強盜。
果然,人越是擔心什麽,便越會發生什麽。
就在穎兒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際,忽聽“哢”的一聲響,像是乾枯樹枝斷裂的脆響,聲音不大,尤其有滔滔東流水掩蓋,幾乎微不可聞,可在這寂靜荒涼的夜晚,任何細微細小的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更何況這一聲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異響。
穎兒立時清醒,額頭瞬間遍布一層細汗。
——會是誰?
——難不成是苗白鳳歸來,以為自己睡熟,要與自己耍一個幼稚的惡作劇?
不管如何,先不要動,姑且看看後事如何……
穎兒打定主意,鎮定下來,調整呼吸,趨於平穩,簡直真如熟睡中的人兒一般……
異動過後,半晌再無任何響聲,穎兒暗暗皺眉,就在她以為是自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時,異響再次傳來……
這一次,已離穎兒很近,貌似就在穎兒背後……
穎兒強忍住想要回身去一探究竟的衝動,安之若素,準備殺來人個措手不及。
久時,穎兒忽然覺得面頰一涼,原來是兩根冰冷手指正搭在自己的臉龐之上,正在緩緩摩挲。
那兩根手指如兩段昆山美玉,冰涼入肌,潔白若素,晶瑩剔透,可見擁有那兩根手指的主人定是個平時極為注重保養的十足的美男子。
穎兒被兩根手指無端冒犯,不曾防備,驚嚇之余,嬌軀一顫,心知已暴露,當機立斷,回身抽劍橫撩,一氣呵成。
可那人在見到穎兒顫抖之時便已知有詐,這後繼補救招式,又如何能夠傷得到他,人一起身,早已飄至數丈之外,正在饒有興致地端詳著穎兒,眸子中,滿是欣喜與好奇,似乎是有幸遇見一件平生從未見過的稀世珍寶,此刻,隻想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