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思緒翻飛,眼前幕幕乍現,仿佛當年那血肉橫飛,屍橫遍野的景象,一一重現……
“哈哈哈…哈哈哈…”
“何人發笑?”
“後土…”
“後土是誰?無名小輩,也膽敢擅闖我苗土崖?”
“無事,無事,只是聽聞你這苗土崖裡死人多,所以,便想著來借幾具…”
“大膽!你可知我這苗土崖裡葬的都是什麽人?”
“知道,正是知道,所以才要來借…”
“哼!大膽歹人,無理取鬧,且先吃我三十錘!”
“哎,等等,等等,你若不肯借,不借便是了,我身子骨弱,可吃不下你那三十錘,別說三十錘,便是一錘,我也吃不下,哈哈哈…”
“既知如此,還不速去?”
“去?我雖怕錘子,可卻不怕死人,更不會去…”
“如此說來,你還是想找死?”
“慢!話已至此,既然你不肯借我,那我請,如何?”
“請?”
“沒錯,請…”
“苗疆的各位前輩,我後土今日在此恭請各位,還望出來一見…”
“苗疆的各位前輩,我後土今日在此恭請各位,還望出來一見…”
“苗疆的各位前輩,我後土今日在此恭請各位,還望出來一見…”
“哼!裝神弄鬼!”
“各位前輩,既然嫌我後土情小面薄,那便屈尊,聽我為眾位前輩演奏一曲吧…”
“這…這是…幽篁琴…你…你是…住手…”
“嘿嘿…琴聲已起,此時才教我住手,怕是有些晚了…”
“你!啊!”
……
……
“呦,你們好啊,我苗疆的各位將軍,大祭司,還有…我控屍一脈的鼻祖…”
……
……
正月初三,小雨,梅山……
淅淅瀝瀝的小雨,飄了一整天,時至黃昏,小雨更盛,隱成煙霧,於叢林翠山間飄蕩。
山腳下,一人踽踽獨行,身後扛著一口碩大的棺材,棺尾曳地,比他的人還要高。
後土實在未曾想到,這梅山高逾萬仞,險絕奇陡的名聲,可真不是徒有虛名。
上山只有一條小路,立陡如劍,單人獨行已屬不易,更何況,他還扛著一口比他的人還要高的棺材,最最重要的是,這口棺材重逾千斤,以致他每行一步,都要耗費極大量的真氣。
現在,不過半山腰,可他從黎明時分起爬山,到現在,日已西斜,也才隻爬了一半,可他的整個人,卻似已要虛脫一般,簡直連半步都不願再行。
後土朝山頂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所見,唯有終年不散的雲霧。
他輕歎一聲,坐在登山石階上,夕陽離他只有一臂之遙,他緩緩地伸出手,可轉瞬之間,夕陽距他,卻又變成萬裡,遙不可期,他縮了縮手指,笑了笑,低下頭,雲霧便在他身下,鋪陳開來,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腳。
忽然,他長嘯一聲,霎時間,梅山震動,鳥獸驚散,他大笑三聲,自背後取下石棺。
石棺落地,砸碎三個石階,棺蓋打開,一把古琴,滿棺美酒。
隨手取出一壇,橫琴放於膝上,琴聲起,鳥獸瞑,一邊喝酒,一邊撫琴,一邊唱歌。
喝一口酒,彈一支曲子,唱一首歌,美酒辛辣甘醇,曲子蒼涼優美,歌聲嘹亮悲愴。
若伯牙子期在世,定會攜他,三人結拜,於山林清泉間,高山流水旁,彈琴吹簫,忘卻人間。
酒喝罷,一曲畢,歌喉收,棺扛起,人遠去……
這一走,便走到夕陽遲暮,月上柳梢。
月夜下的梅山,更顯寂寥,山坡山脊,處處孤墳林立,鬼火點點,於山野間飄蕩,蒿草遍地,分不出那是鬼火,亦或是螢火蟲的光……
夜間山頂的風,清爽怡人,風中夾帶著微涼露水的濕氣,野花野草的芳香,讓人忍不住想要大吸一口。
這時若是有一壇酒,把酒迎風,人生豈不快意快哉!
所幸後土有酒,且還隨身攜帶,烈酒下肚,熱辣嗆人,灼人肺腑,後土站在墳頭,望著滿地泥濘,和自己那一雙沾滿髒泥與草屑的白鞋子,皺了皺眉頭,環顧四周,竟無處落腳,更別提想稍坐片刻。
無奈之下,隻得取下石棺,放在墳頭。
石棺甚重,墳頭立刻被夷為平地,後土一邊坐在棺蓋上,一邊輕聲念叨著:“鄙人後土,初登寶地,恰逢小雨,無處棲身,借汝墳頭一坐,抱歉,抱歉!”
說罷,便又仰頭看著那霽月,沐著清風去了。
說來也奇怪,在今日這陰雨連綿的日子,本該烏雲濃密,可竟能看到明月當空,實屬稀奇罕見。
可這些,後土都沒有注意到,即便注意到,他也不會在意,他當然不會在意,因為,他一直在等一個人。
……
……
冷月興,寒風住,那個人還是沒有來……
後土又喝一口冷酒,彈一支曲子,唱一首歌……
林梢影動,後土嘴角微挑,向後拋出一壇酒,道:“來了?”
“來了…”
身後的黑暗中,傳出一聲沉悶的應答,如磁鐵相擊,攝人心魄。
身後的黑暗中,緩步走出一人,面如冠玉,細眉飛揚,眼若寒星,一頭烏黑的長發,既不束扎,也不攏起,就那樣隨意地披散著,遮住他大半臉龐,他便如畫中走出的君子,仙氣翩翩,氣質如幽如蘭,尤其是在月光下,臉色蒼白,舉動行止間,中規中矩,倒像是個尚未出閣的少女,仍顯羞澀嬌嗔。
只是現在,他的右手偏偏抓著一壇酒,修長纖白的手指,輕搭壇沿兒,舉起酒壇,任憑酒水傾瀉而下,入口,入喉,打濕衣裳。
美人與酒,自古以來便是令無數男人心馳神往的兩樣東西,現在,這兩樣絕美的東西,就這樣赤裸裸地擺在世人面前,沒有人可以不動心,哪怕是聖人也不能。
可後土卻偏偏不去看他,在他的眼中,只有美酒,沒有美人,如果真要他說,什麽是這世間最美的東西,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他的“美人”,他親手造出的“美人”。
美人都是有生命的,可真正能夠讓他駐足停留的,只有那些沒有生命的“美人”,也並非只有美人,從小到大,他對於一切沒有生命的東西,都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他總是慧眼獨到,能夠發現那些已逝生命中的美,所以,他為了看清一隻老鼠的“美”,便只有親手殺掉那隻老鼠,對於人,他也向來如此……
他自小便對屍體有著近乎狂熱的迷戀, 以至於病態。
他越是迷戀一個人,便越想得到那個人,得到那個人的屍體。
所以,他越是喜愛一個人,便越會千方百計地殺死他,得到他的屍體,因為,只有屍體,才永遠不會背叛他,遠離他,對於這一點,尚處幼年時的後土,便已深知……
後土的童年,是極其悲慘與不幸的,苗疆趕屍一派的沒落,族人的追殺,他從小便過慣了提心吊膽,顛沛流離的生活,親眼目睹父親的死亡,噴薄滾燙的血液,濺到他的臉上,娘親的拋棄,在無數個東躲西藏,徹夜難眠的夜裡,陪伴著他的,只有一隻麻雀,一隻麻雀的屍體。
麻雀是他捉來的,初時,麻雀總是想要逃跑,他便用繩子將麻雀拴在手上,可麻雀即便掙脫斷了腿,也要飛翔。
那一夜,他親手折斷了麻雀的脖子,這一次,麻雀再也不會飛走了,他永遠地留在了後土的身邊,自那之後,後土便一直帶著麻雀,直到麻雀腐爛,生蛆,終成一堆枯骨,他便將麻雀的枯骨乾嚼了,生吞了,這樣,這隻麻雀一輩子就都會跟著他了,永遠都不會背叛他……
從那時起,他便深信,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謊,只有屍體才不會背叛……
那一年,他只有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