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利劍入體聲清晰可聞,所有人都扭過頭去,不忍見這人間悲哀的一幕,月亮似乎也不忍見這傷天害理的一幕,在烏雲後藏起嬌顏,唯有無數的晚星,如一個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充滿好奇地注視著人間荒誕的戲劇。
直到烏雲散去,明月高懸,所有人才有勇氣重新睜開雙眼。
楚天瑩滿臉驚駭,似乎遇到了極其不可思議之事,驚駭到她的劍都忘記拔出來……
楚中天緩緩地睜開雙眼,他身經百戰,深知利劍刺入血肉之時那種初時刺痛,而後麻木,最後燒灼疼痛之感,預料之中的·感覺並沒有如期而至,他尚存一分欣喜,心裡認為,看來楚天瑩終究是顧及血脈親情,終究還是難以對他下手。
他張大雙眼,卻見一個身影擋在自己面前,身影並不高大,略顯單薄,一身黑衣,一頭長發,腰間佩一柄長劍,年紀看來與楚天將相仿,那一刻,楚中天竟有些恍惚,以為是楚天將歸來,可當他仔細看時,那人仍是那人,並不是他的將兒,直到那一刻,他才徹底地死心,他的將兒,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如之前無數次一般,勇敢地擋在他的身前,為他擋下萬千刀劍,為他業障纏身。
他輕歎一聲,仿佛是為了他的將兒,又仿佛是為了自己……
楚天瑩對眼前這名少年有些印象,他是四哥楚天至帶回楚門的朋友,名字叫作李夢龍,她與他並無太多交集,因此也只是知道名字而已。
楚中天對眼前這位少年也有些印象,可之前卻並未留意過,更不知今日他此舉為何。
躲在一旁的盤龍剛剛從震驚中解放出來,他方才只見一道黑影從自己身邊掠出去,再仔細看時,李夢龍已經站在楚中天身前,為其擋劍。
李夢龍手捂胸口,臉色蒼白,楚天瑩手中的劍雖不是那柄寄宿著“烈焰朱雀”的天瑩劍,可便是一柄普通的劍,刺入胸口,也絕不會好受。
李夢龍吐出一口鮮血,鮮血染上長劍,順著劍刃緩緩流下,流到楚天瑩瑩白如玉的手上。
盤龍大驚失色,飛身向前,轉眼之間,便來到李夢龍身邊,一把扶住李夢龍。
李夢龍緩緩地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劍道前輩,這世間所余者不過十余人,怎可隨意殺害,更何況,這位前輩乃是你的親生父親,乃是你的骨肉至親啊……”
楚天瑩眼中驚疑神色漸漸淡去,他似乎已能接受這個前來擋劍的不速之客,不知為何,她內心最深處,競隱隱對這個魯莽少年多了一絲感激……
楚天瑩面容冷峻,神情平淡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死了一個劍道高手又如何?過不了幾年,這世間便會湧現出無數所謂的劍道高手,畢竟這個武林就如毒藥美酒,趨之若鶩者甚眾,-我們身處武林,許是早已見慣了腥風血雨,明鬥暗殺,死個人在我們面前,也便跟死一隻老鼠差不多,可即便如此,這個武林仍是人滿為患,人們享受著殺戮,並認為那就是人生,醒時沉醉酒鄉美色,縱情享樂,只因他們害怕,明日一早,便會屍首異處,什麽武道巔峰,行俠仗義,在他們眼中,都抵不過一壺美酒,一個美人,這便是當今武林,這樣的武林養出的也只能是一群草寇,這個時代早已沒有真正的大俠了,現在江湖中那些所謂的大俠,不過是一群沽名釣譽之徒,背著柄長劍,穿一身白衣,搖一把紙扇,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不論走到哪裡,都只會喊一句“刀下留人”,趕跑幾個小蟊賊,就要大肆宣揚幾天,恨不得路人皆知,而人們偏偏又吃這一套,一個“大俠”出來,後面必定會跟著數百人追捧,招搖過市,便是一些立志想要成為大俠的人,都會被他們影響,認為這便是大俠該有的架勢,殊不知,真正的大俠,向來是獨來獨往,神龍見首不見尾,或於國家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或默默護一方平安,所以,大俠大多名不見經傳,走在路上,也與常人無異,也向來低調,不喜參與武林中事,更重要的是,他們大多心性堅定,酒、色、權力,根本不足以動搖他們的心性,如此,他們方可專心致志,探求武道巔峰,達到世人望塵莫及、令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楚天瑩頓了頓,輕舒口氣,似乎是在整理心中思緒,良久,方開口說道:“至於他,當他決心拋棄我們母子之時,便已不再是我的父親,我只是他肮髒齷齪行為的結果,他對我並無感情,便是曾與他朝夕相伴的枕邊人,都難得到他的真心,我又怎敢妄取?生我,卻不養我,獨留我於這蒼茫人世間,受盡世人白眼,那當初又為何教我生於人世,難道只是讓我來此汙濁世間歷盡磨難,而後死去?我也曾悲哀,也曾絕望,也曾於深夜痛哭,於月下奔跑,也曾厭棄人間,初時,我以為這一切只因我是女兒身,想到這一點,我竟有一絲欣喜,畢竟,我終於找到了問題所在,於是,從那一天起,我束發扎腰,改換男袍,言行舉止,皆與男兒無異,可除了換來門中男兒的嘲笑與女兒的疏遠,仍換不來那人一眼注視,後來我便想,許是因為我是女兒身,便認為我不如男兒,於是,我雞鳴即起,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寒來暑往,從未有一天懈怠,後來,我超越門中所有子弟,可沒想到,如此反招嫉妒,甚至有人在我飯菜中下毒,可當我將此事告訴他時,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那冷漠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是在說‘你即便死了又如何’,於是,我就此沉寂三年,隻為躲過別人的陷害,也就是在那三年之中,二哥崛起了,成為楚門百年難遇的天才,被譽為‘西域神將’,甚至被冠以‘少主’的名號,也許,那一切,只是因為他是男兒吧,可又有誰看到,我才是楚門百年一遇的奇才!”
楚天瑩說罷,忽地大喝一聲,“天瑩劍”出鞘,渾身光華如匹練,竟是與之前楚中天最後所用招式一模一樣,楚門徹底沸騰了,一些年老的楚門子弟竟驚得合不攏嘴,一生之中,竟見三次此絕命招式,這是何等的幸運,又是何等的不幸……
楚中天神色複雜,眼神中似有期許之色……
楚天瑩以身為劍,劍身金黃,隱隱有火鳳高鳴,一隻火鳳盤旋天際,而後俯身衝向楚天瑩,楚天瑩張開雙臂,仿佛化身火鳳,流光溢彩,劍身溫度極高,蒸騰出熱氣,所有靠近楚天瑩周身一丈之內的事物,悉數被高溫蒸發,眨眼之間,化成一縷青煙,隨風飄散。
火鳳扇動雙翅,迎風啾鳴,竟衝向魏何。
魏何也正為這火鳳神姿癡迷不已,顯然也未曾料到,楚天瑩竟會將矛頭直指向他,慌亂之中,他連劍都未拔出,隻用劍鞘去抵擋,火鳳一閃而逝,魏何一聲慘叫,待光華散去,魏何高興地大喊大叫,他早已聽聞楚門老祖所創此絕命劍招的威力,沒想到,自己竟能活下來,而且毫發無傷,欣喜過後,隨即便是憤怒,他要質問楚天瑩,為何要暗算自己,他自然地舉起右臂,可他卻驚恐地發現,那條用劍多年,靈活健碩的右臂,此刻卻蕩然無存,仿佛於這天地間突然消失一般,他低頭看看,那本該是右臂的地方,此刻卻空空蕩蕩,傷口早已被高溫燒灼成一片火紅傷疤,血液凝固。
“啊!!!”
慘叫聲再度響起,回蕩在楚門上空。
魏何跪倒在地,左手捂住右臂傷口,傷口已麻木,可他的心卻如刀絞油煎一般,失去右臂,對於一個用劍的人來說,無異於奪去他的生命。
“你……”
魏何手指著楚天瑩,一雙眼中透著陰冷的光,那是困獸嗜血反撲的光。
“你為何要害我?!”
對於魏何的質問,楚天瑩只是淡淡一笑,神情仿佛萬古不變的老樹磐石。
“你幫我奪取楚門門主之位,我幫你殺了霓歡,這本就是一樁交易,現在,交易已成,我為何不能殺你?”
魏何手捂著傷口,嘴唇哆哆嗦嗦,說不出話,良久,他才用近乎委屈的聲調說道:“可...可你也不該趁我不備,偷襲於我,這實在不是大丈夫所為!”
魏何說完這話,便臉色漲紅,直直地盯著楚天瑩。
楚天瑩嫣然一笑,如春花明媚,又如廣寒月冷,道:“可我本來也並非大丈夫啊,又何須行那大丈夫行徑...”
魏何一愣,顯是未曾料到,楚天瑩竟會說出這種話,直氣得臉色煞白,上翻白眼,怒道:“你這行徑,也算不得女中豪傑!”
楚天瑩又一笑,道:“我本就不是女中豪傑,我只是一小女子也...”
魏何聞言暴怒,道:“你難道還不知我對你的心意?!”
聽到這句話,楚天瑩臉色頓沉,冷聲道:“你若再敢多說一字,我定將你那條礙眼的舌頭連根拔去...”
可能是這句話在魏何的眼中並無多大威力, 他見楚天瑩面色微慍,心中便不勝歡喜,以為終於嘗到了一點報復的快感,因而越說越起勁。
“從我見你的第一眼起,我便對你心生歡喜,你的容顏比那月中嫦娥還美,你的身姿遠勝燕瘦環肥,你以為我為何要接近你?答應幫你,你難道真以為我是在行俠仗義嗎?或是你那幾句可憐的話就能打動我,說實話,我幾乎每天都在幻想,幻想著和你耳鬢廝磨,花前月下,共度良宵,我已經要等不及了,每次見你,我都要克制自己,因為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哪怕我把你殺了再...也...也是...可以...的...”
後面的話,魏何已再沒有機會說完,火鳳朝天,鳳凰一怒,伏屍百萬,更別提這個小小的凡人。
魏何的身體被極速蒸發,如一段迅速枯萎的樹根,慢慢地,只剩下樹皮,最後,樹皮枯死,變為寸寸灰燼。
饒是如此,楚天瑩貌似仍不解氣,又對著那團灰燼踏上幾腳,直到那團灰燼徹底被風沙吹了去,方才作罷。
想來挫骨揚灰也不過如此。
現在,她終於可以親手殺了那個她最恨的人,沒有人再來阻止。
可當她將目光移到那個人身上時,四目相對,她卻再一次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