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將慢慢地走到李石的面前,步伐緩慢而沉穩,神態輕松而寫意。
他的腰間挎著一把長劍,劍身赤紅,如血一般的紅。
他也依舊穿著那件半紅半黑的長袍子,頭上戴著那頂森白的高帽子,在這燈火昏暗的大廳之中,愈顯陰森。
在他看到李石的那一刹那,臉上神情立刻變為一種因痛苦而呈現的扭曲,目光也變得悲戚而哀婉。
李石目露好奇地看著他,似乎他也從來沒有遇見過,更是未曾想到過,在這世上,竟然還有這樣怪異的人。
“你是何人?”
在他們兩個人對峙了一柱香的時間過後,李石終於還是率先開了口,因為他實在是不想再繼續看著楚天將那張苦兮兮的臉。
楚天將愣愣地看著他,目光又變得呆滯起來,似是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你是何人?”
李石又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楚天將終於反應了過來,他先是低下頭,而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歎氣歎得很重,就像是要把全身的哀氣,都歎出來一樣。
“我是一個要死的人…”
良久,他方才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李石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人生,本就是一個不斷別離的過程,遇見未見的,失去已有的,只是,你這般小的年紀,本不必為此憂愁…”
楚天將怔了怔,道:“看來,對於生與死,你看得很開…”
李石笑了笑,道:“並非我看得開,只是經歷的多了,自然也就看淡了…”
楚天將又問道:“那你可曾想到過死亡?”
李石摸著下巴,思忖良久,笑道:“我方才在想,你究竟還是不是一個孩子?”
楚天將反問道:“你覺得呢?”
李石又細細地打量了他很久,方道:“依我看來,你若不是一個侏儒,便應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可我又想不明白…”
楚天將道:“你想不明白什麽?”
李石目光炯炯,道:“我想不明白的是,你為何總是糾結於死亡?這不該是你現在應想的東西…”
楚天將持劍而立,歎道:“人早晚會有一死的,人到了垂暮之年,也是早晚都會想到死亡的,早想是想,晚想是想,我只不過,是想早點想明白罷了…”
李石笑道:“對於死亡這種東西,想是想不明白的,也許某一天,你看到一朵鮮花,開了又枯萎,一場春雪,降落又融化,小草複生,枯柳逢春,你就會有一刹那的頓悟,也許到那時,你就會明白,死亡,究竟為何物…”
楚天將聞言,沉默了許久,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可曾想到過死亡?”
聽到這話,李石便抬起頭,望著大廳之中那一處細小的縫隙,看著雪花飄進,又飄出,說道:“其實這一點我與你很像,我在很小的時候,也曾想到過死亡,那時我天天爬到山頂上,看著朝陽升起,夕陽西下,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可我終究還是想不明白,死亡,究竟為何物?直到後來,我見過越來越多的人,死在我的面前,這些人裡,有我的至親,有我的朋友,也有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爬到山頂上,去看朝陽與夕陽了…”
楚天將喃喃地問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李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良久,呼出,道:“心會很痛,會很悲傷,可偏偏卻又無可奈何,那是一種孤獨的無力感,有時會很鄙夷自己,厭棄自己的弱小,咒罵自己的無能為力,可後來,就不會再怨恨自己了…”
楚天將目光熠熠,道:“為何?”
李石笑道:“你若是一隻螞蟻,卻偏偏想要去撼動大樹,你失敗了一次,失敗了兩次,當你失敗了無數次之後,你還會執著於撼動大樹嗎?”
楚天將急道:“為何不?”
李石微微一笑,道:“你有過失敗嗎?”
楚天將思索片刻,道:“很少,幾乎沒有…”
李石歎道:“也許當某一天,你失敗過一次,或是失敗過很多次,你便會明白,我今日對你所說的話了…”
楚天將搖了搖頭,反問道:“可人失敗了,若是就此認輸,不會顯得很沒有骨氣嗎?”
李石苦笑道:“我問你,一個人,被人廢去了雙手雙腳,可他卻立志要成為武林第一的劍客,他該如何做?”
楚天將道:“刻苦練劍!”
李石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可他雙手已被人廢去,如何持劍,如何練劍?”
楚天將沒話了,很長時間,才說道:“總會有辦法的,他可以練氣,成為一名練氣師…”
李石道:“可他的志向,卻是要做武林第一的大劍客啊,若是改去練氣,豈不是背離了他的初衷?背離了他的志向嗎?”
楚天將不說話了,他實在是已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李石低首俯身,歎道:“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人生,不過就是在人成長的時候,丟棄一些不適合自己的,保住一些適合自己的,又會發現許多自己以前未曾發現的,更加適合自己的,一邊行走,一邊失去,一邊失去,一邊擁有,這就是成長,也就是人生啊…”
楚天將忍不住問道:“你可曾失去過?”
李石聞言,便又仰首向天,目光不由得向著石椅之上的黑衣教主斜了斜,歎道:“我失去的,已太多…”
楚天將道:“可曾後悔?”
李石苦笑,道:“悔不當初,可也只能後悔…”
楚天將道:“為何不挽回?”
李石道:“你能讓一個已死的人,死而複生嗎?”
楚天將低下頭,道:“我不能…”
可緊接著,他便像是又想起什麽,忙說道:“我記得南荒苗疆有一種門派,能夠使人死而複生…”
李石睨著眼,冷冷道:“苗疆趕屍派,可他們的功法,只能復活死人的身軀,將人變成行屍走肉,將人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那樣的複生,也能被稱之為複生嗎?”
楚天將喃喃道:“的確,人死了,便是死了…”
李石道:“人活著,便是受苦,每天都要努力而痛苦地生存,天地之道,不過如此,人與禽獸,皆為生存,死亡,並不可怕,可既要痛苦地活,有時死了,反倒是一種解脫…”
楚天將道:“這樣說,我每殺一個人,便是助一個人脫離苦海了?那我豈不是救世主?”
李石眯起雙眼,看著楚天將,道:“雖說人生來痛苦,可每個人生存的權利,卻是老天賦予他們的,他們若是想活,若是想在這無涯苦海中繼續掙扎,那我們便無權干涉,螻蟻尚且偷生,身為萬靈主宰的人,又豈會免俗…”
楚天將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李石道:“萬物,本就是芻狗…”
楚天將道:“我不甘做芻狗…”
李石道:“是人,又怎會甘心做芻狗?可老天若是想要殺人,彈指之間,便可教一座城池,化為齏粉,區區微弱人力,怎可與昊天爭輝?”
楚天將道:“天能殺人,人,也能殺人…”
李石道:“這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人殺人,人吃人,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一個人,若是沒有做好這種覺悟,那他便是死了,也是毫無價值的…”
楚天將盯著李石,道:“你相信,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是有使命的嗎?都是有自己一定要完成的事嗎?”
李石點點頭,道:“我相信,若無相欠,怎會相見,前生未盡的緣,今生來續,前世未了的情,今世來了,上輩子欠下的債,也要這輩子來償…”
楚天將道:“你說的,終究只是些小情小愛,我說的,卻是這天下大事…”
李石道:“一個人, 擁有多大的能力,便要為天做多大的事…”
楚天將道:“你覺得我的能力有多大?”
李石便又眯起眼睛來看他,反問道:“你的使命是什麽?”
楚天將笑道:“我只是一個不甘做芻狗的人,僅此而已…”
李石道:“每一個不甘做芻狗的人,最後的下場,都會很慘,會連芻狗都不如…”
楚天將冷笑道:“人,生來痛苦;天,生來寂寥,若是沒有一個人,陪天玩一玩,那,天,豈不是會很無趣?”
李石道:“你真地是一個不怕死的人…”
楚天將抬頭望天,道;“所謂生死,不過就是生的想生,死的甘死,僅此而已…”
李石道:“你是一個瘋子…”
楚天將笑道:“很多人都這麽說過…”
李石道:“可他們未必懂你…”
楚天將又笑道:“天,既生而寂寥,作為天的對手,我又豈敢貪歡?”
李石搖搖頭,苦笑道:“我與瘋子,實在是無法交流…”
楚天將冷笑道:“那好,現在,瘋子要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