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行到淮安府山陽縣城,三人暫時歇息幾日。王雲邀請去漕督衙門暫住,岑國璋自回在縣場東邊的自家宅院。
“老爺回來了!”陳老倌見了岑國璋,又驚又喜,差點當場老淚縱流。
真是奇怪了,我只是出去幾日,怎麽一個個就像見到分別十年後才重逢的親人。不過陳老倌明顯見老。他的兩鬢全是白發,臉上的老人斑也明顯了。
“老陳,叫你留在富口縣城,幫著兒子帶孫兒孫女,安享天倫之樂,非得跟著我又跑到這淮安府來。”
“叫老爺知道,我老倌就是想跟在老爺身邊,享享這人上人的威風。老倌我前半輩子,盡給人磕頭作揖,跟著老爺以後,給人磕頭作揖的越來越少,反倒越來越多的人給我磕頭作揖。沒用的,我只是賴在老爺身邊的一個老貨,想在我這裡走門路,窗戶都沒有。”
岑國璋哈哈大笑,指著陳老倌說道:“你個老陳,越活越精明了。”
“那是托老爺的福。”
岑國璋轉頭對常無相說道:“你也回去吧,跟我出去這些日子,肯定想老婆孩子了。”
常無相嘿嘿一笑,“老爺,那我不客氣了,先回去了。要抓緊時間生個老三出來。兩個閨女,好是好,可是沒兒子就沒法繼承我的衣缽,總是遺憾。”
“繼承你什麽衣缽?出家當和尚?”
“老爺開玩笑了。我現在好歹也是有八品官身的人,怎麽還會去當和尚呢?主要是我這一身童子功,傳男不傳女,總不好叫它失傳了。”
“叫你兒子練童子功?呵呵,你還真是你兒子的親爹!”岑國璋沒好氣地說道。
“老爺,我當然是我兒子的親爹,怎麽了?”
“算了,趕緊滾蛋!你要抓緊生兒子,我也得抓緊。這麽多家業,不多幾個兒子女兒分,到什麽時候才花得完。”
常無相盯著岑國璋,狠狠地說道:“要不是真打不過兩位姨太太,真想好好教訓下你。真是氣殺個人了!”
說罷,轉身健步就離開。
岑國璋踱到內院角門,看到陳嬸站在那裡往裡看,又氣又好笑的樣子。而院子裡傳來大姐兒岑嘉霓的聲音。
“好,團團很聽話,我就封你做大官,多大的官啊,嗯,嗯,反正比爹爹的官不小。”
“呀呀,啊啊。”這是二姐兒岑嘉萱的回答聲,她似乎對驟然升官還有很多疑惑。
“不錯,圓圓也很聽話,我就封你做不大不小的官。嗯,嗯,就是比二姐的官小那麽一點點。。”
“咘,咘,咘咘——啊-啊!”這是岑佳尚的反應,他先是吐了吐泡泡,然後很興奮接下這一重任。
岑國璋悄悄伸出頭去,看到岑嘉妮站在院子中間的石桌上,叉著腰,一臉的我可厲害的神情,在那裡指點江山。
二姐兒岑嘉萱剛剛能站穩,咬著手指頭搖搖晃晃地看著自己的姐姐,跟著起哄,覺得很開心。
老三岑佳尚坐在錦緞籠椅上,仿佛被大姐的封官加爵高興到,又蹦又跳,還拍著手,表示著此時的心情。
看到岑國璋走進來,大姐兒岑嘉妮一骨碌從石桌上爬了下來,飛奔進岑國璋的懷裡。
“老爹回來了。”
“為什麽叫我老爹,叫爹爹不行嗎?”
“因為我小,你老啊。”
扎心了,真是我的小棉襖。
岑嘉萱轉過頭看來,依然咬著手指頭,看了一會岑國璋,覺得眼熟又有些陌生。小孩子的記憶更新很快的,幾天不見,你在她記憶裡就被歸類到犄角旮旯裡去了。
岑國璋這次又出去了半個月,確實有點久了。
玉娘、施華洛都聞訊出來了。
“相公這次出去,怎麽比此前去淮東巡訪時還要黑。”
“寒風刺骨,刀刀催人老啊。”岑國璋打了句哈哈,肯定不好說這半個月車馬勞頓,不比淮東巡訪要輕松。
“外面風大,還是回屋去吧。”
“今天的太陽難得暖暖的,讓大姐兒三個再曬會太陽吧。老爺不是說小孩子多曬太陽有大好處。”
施華洛的話讓岑國璋無言以對。
“巧雲和芙蓉呢?”
“巧雲這兩天心情不好,在西屋裡悶坐著,芙蓉在那裡陪著她說話,估計隔著門窗厚棉簾,沒聽到動靜。”
“巧雲心情不好?哦,孕婦心情是變化莫測的。嗯,那芙蓉也是孕婦啊。”
說到這裡,岑國璋覺得自己有點渣。
來兩淮四五個月,待在家裡的時間,前後加在一起不超過十天。就這十天時間,他爭分奪秒地讓俞巧雲和玉娘懷上孕。仿佛他回家專門為了播種來的。
“老爺,我跟你說,巧雲前天接到一封信,心情就忽然變壞了。”
“一封信?誰寫的信?”
施華洛搖了搖頭,看向玉娘。
玉娘想了想,柔聲答道:“巧雲跟我提過一句,好像是她家人寫來的信。”
“家人?我那位深藏不露的千手觀音丈母娘?做皮匠的嶽父,嗯我那位小舅子今年也有十四五歲了吧。”
“十四歲了。當初走的時候,才十歲過五個月。”俞巧雲從西屋裡出來,微皺著眉頭說道。
“真的好快,一晃四年過去了。他們現在哪裡?”
俞巧雲遲疑了一下,“他們先是去閩海漳州,在那裡住了一年多,後來又搬去了建寧。”
“跑去閩海了?你們家在那裡有熟人?”
“我外婆的老家就在閩海汀州。”
岑國璋聽出俞巧雲欲言又止的意思,便不再追問。
吃完飯,洗了個澡,天色已黑。岑國璋慢慢踱到西屋,找俞巧雲說說話。
“巧雲,嶽父嶽母沒出什麽事吧。”
“他們能出什麽事?要出事也是我阿弟。他這個年紀,正是人憎狗厭的時候。”俞巧雲鬱鬱地答道。
“人憎狗厭沒關系。關鍵是不要走上歪路。他應該很機靈的,嶽母說不得傳授他一身好武藝。有本事的人,要麽不惹禍,要麽惹大禍。”
俞巧雲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各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走好走歹,是福是禍,怨不得別人。”
聽到平日裡機靈愛裝傻的俞巧雲,突然說出這麽老氣橫秋的話,岑國璋覺得肯定發生了什麽事。只是他知道,家裡四個女人,其實心思最深的就是眼前這位。
只是她藏在心裡的話,自個不想說,岑國璋也沒辦法從她腦子掏出來。
“不要胡思亂想,容易傷神,對身體沒好處。你現在有兩個月身子,一定要好好注意。你先休息,美美地睡上一覺。”
岑國璋正要起身,俞巧雲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莫名其妙地說道:“老爺,我知道,時代變了。我外婆、我娘,還有我,苦練十幾年的功夫,不及一發鉛彈。黃沙港一戰,我遠遠地看過,記憶猶新啊。”
“溫酒斬華雄的時代已經過去,關公、呂布、楚霸王,再有萬夫難敵之武勇,在上千枝火槍,數十門火炮下,也難逃一死。只是這個道理, 老爺懂,妾身也懂了,還有很多人懂。但是卻有更多的人不懂。”
“老爺,我知道,廟堂和江湖不是一條路。很多江湖豪傑,以為自己可以十人敵,百人敵,殺過十幾二十個草寇,便以為自己是蓋世英雄。但他們絕對想不到...”
“布衣之怒,可以讓天下戴孝,卻只能流血五步。可真正權勢之怒,可以流血千裡,讓天下無孝可戴。”
可能是說得有點急,又可能是說到她心裡痛處。俞巧雲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巧雲,你怎麽了?今天怎麽莫名其妙地說起這些來?”岑國璋乾脆坐下,拉著她手說道。
“老爺,”俞巧雲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問出口來了,“如果我爹娘變成像林佑輔那樣罪孽深重的人,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他們一命嗎?”
岑國璋似乎猜到了什麽,沉默著沒有回答。
“我就知道,江湖草莽,可以意氣用事,輕生死,重情義。廟堂重臣永遠要權衡得與失,利與弊。”俞巧雲淒然道。
“巧雲,你這沒頭沒尾的話,叫我從何答起?你總得告訴一些情況吧。而且現在事情應該還沒有壞到那一步,你把情況跟我細說一遍,我們合計下,看看有什麽好辦法。”
俞巧雲又遲疑了一下,終於開口娓娓道來。
剛聽到一半,岑國璋的臉色變了,變得無比凝重。